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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风楼遗事(123)+番外

作者: -阮白卿- 阅读记录

“我简直不敢想,你是不是每天夜里还在喊我端茶倒水。”

景承大吃一惊,爬起来“唰”地掀开帐子,嘉安坐在那张圈椅里看着他。炭火把屋子一隅照成晚霞红,嘉安的脸也在晦暗中发红,银鼠皮大氅白得雪亮,襟口紧紧裹着,有点长,连两条腿也缩起来藏在底下,一直盖到脚踝。景承不觉发怵,仿佛那龌龊的念头已经被他看穿了,他竟有点怕他。

“怎么会,”他笑道,“你是再不要做这些事的了,我知道。”

嘉安站起来,把大氅脱在椅子上,冷声道:“我是瞧你病得这样厉害。等过了这几日——”

热腾腾的茶碗攘过来,捧在手里发烫。

他看着嘉安在他房里点灯,一根根蜡烛亮起来,照得白墙壁和花梨木柜子有暖融融的快意。红漆木食盒里拎出一只小砂锅,像木浆白里发黄,厚厚地缠着几条手巾。斗笠碗上的喜鹊扑腾着青黑的翅膀。白瓷小汤匙撞到了碗沿,微弱地“喀”一声。

“白姑娘跟她母亲回吴江投奔亲戚去了,她弟弟怎么也不肯跟着走。那天你也听见了,他家里原已经寻了人牙子,要卖他……”嘉安顿了顿,拒绝把下面的话说出来,“他是恨自己爹娘,恨家里。所以我自己拿主意,暂留他下来住一段时间,周妈说你不在意这些,唔?”

景承笑笑,“随你。只是别滥做好人,连他那没脸的爹也收留到我眼前来。”嘉安道:“我问过白小五,他爹养不起他,一早不知跑哪里去了。其实还不是到处去赌?迟早做路倒尸——”他停住了,自嘲似的道:“我怎么现在讲话这样难听。”

嘉安把大氅拿走挂起来,几只碗碟摆在圈椅上,自己坐着床沿。是太局促,又实在亲昵。“委屈你陪我吃这个。”景承说。无论南北,对待病人倒是一以贯之,都是光秃秃的白粥就咸菜。“夜里要是饿,你得自己去厨房弄吃的,周妈睡着了谁都不管。”

“这会儿就是夜里,已经亥时了。”

“原来睡了这么久。”

他忽然记起什么,睨着嘉安笑,“你一直在这儿陪我么?”嘉安不响。灯影下直直挺着脊背,头颅轮廓凹凸得小巧秀气。不说话的时候,到底有许多温顺和柔媚,压着眼角微微往下弯,太阳穴一动一动,小口抿汤匙,湿漉漉的两片嘴唇一碰,舌尖飞快地将水渍舔走。

景承移开视线,一定因为挨得太近,夜又深了,才无边无际地遐想下去,不然按他们现在这样绝不会进行到上床。说到这个,嘉安多半更恨死他。他知道嘉安不好受,每每叫唤得像越冬没食的猫,揪着褥子细声细气地哼,跪久了两腿打颤。有时他换些样儿,不叫嘉安跪着,而是面朝他搂在怀里,一边做一边吻着,说些可能言不由衷的情话,便能听见嘉安贴在他颈窝里发出欢愉的哭喘。嘉安从不主动对这些做什么评价,喜不喜欢、想要他怎样弄之类,后来他自己想想好奇,太监做那事到底能不能舒服?

其实没那事也不会怎么着。年轻时候有烧不完的熊熊的欲火,过了三十岁,床榻上的交缠更多是权力关系的另一种陈辞。他想要嘉安,但也可以当个柳下惠,慢慢地磨到嘉安情愿了为止,又或者以后压根就不上床——他不喜欢逼迫。这一点他对自己还是很满意,无论对谁他都没有逼迫过。

倘若一起生活却不做爱,那是什么关系?他慢吞吞地把小碟子里的鸡油笋丝吃光,满满一碗白粥,从喉咙口一路烫到胃里,像团火似的往外冒,从每个毛孔透出愉悦的热气来,额头上一层细汗。他又忍不住盯住嘉安,清秀的鼻梁和眉骨,似嗔非嗔的一双眼睛,瞪着远处出神,比起他来还是年纪轻,又不显老——老了也没关系,到那时他自己也老了。

想到将来不禁摇摇头微笑。“为什么这样笑?”嘉安问他。

“笑我自己是个俗人,”他说,“苟且偷生的日子,倒也活得十分有趣味。”

嘉安脸上一僵,声音低下去道:“我知道你记恨我没问过你的意思,也厌恶我眼皮子浅……”景承打断他道:“只是我不想再一个人了。”嘉安惊惶地转过来看他,借着簌簌跳动的烛火,两双眼睛像给吸住了似的,没法从对方脸上移开,只能互相看着。

“嘉安,你也觉得寂寞吗?这世上再没有别的人像我们,不被允许有过去,也不知道有多久的将来……咱们这样的两个人苟活于世,还能有多少时日呢?

“假如你真的要走,就等到春天好吗,没多久,一个月很快——但是以后再想起来,我大概不会像这么讨厌江南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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