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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风楼遗事(13)+番外

作者: -阮白卿- 阅读记录

顾延之说:“我今晚不回来睡,你早点安歇。”

嘉安没有应声,却突然喃喃地道:“你看这些人,一个个的……都陪过他了。”

说出这样的话,他终于觉察到自己的悲哀究竟在什么地方了。顾延之脚步猛地一顿,喝喝冷笑起来,“小安子,你不要命了。”嘉安知道他已经会了意,便不再说话,任他掩上门振衣走了。

嘉安留在他房里,倒在床上,手在枕头下面垫着,摸到一册书。他把书抽出来,是清平山堂话本。嘉安用指甲在纸上慢慢地划,铅印的小字很快就拖出几道黑漆漆的印痕,像哭花了妆的女孩子,在黑夜里同他面面相觑。

他一点点地把那页撕掉丢在地上,又撕下一页,天暗了,冷风哀鸣似的从窗缝里钻进来,填满了黢黑的房间,僵硬感从头到脚泼下来。天青色帐子挡着月光,那册书已七零八落了,嘉安抬手把两边帐子全都放下去,做了一间暂时与世隔绝的囚笼。

顾延之恨沈青宛吗?顾延之恨景承吗?那他自己呢?

好像恨谁都不对。嘉安陷入了迷惘,唯一能分辨出的感觉,是恨不能从胸口呕吐出来的钝痛。

他和顾延之都心照不宣地避免再提起沈青宛,好在轻易也不会同她碰见,但寿光殿的人免不了要传她的闲话。最初几个月她的确受宠。建元帝的猝死给了景承很大的打击,大家都猜他大概想要个孩子,好把这段难熬的时候挺过去。但荣妃始终没有喜信。景承召她的次数越来越少,后来终于像忘了她似的,不再同她见面了。

可是有一次他们迎面同沈青宛撞了个正着。那是第二年六月里,桐花尚未谢去,前日下了一场大雨,步道上散落着打湿的花瓣,他们抄近路横穿御花园去茶房,一抬头便碰见她。她穿了件枣红缎子滚葱白边的衫子,上面绣着兰花,墨绿色织金褶裙,梳着高耸的朝月髻,三两支花样繁复的金钗绾在墨云般的头发里,一个宫女扶着她的手,还有一个在跟在后头打扇。

是顾延之先看见她的,当时就停步不动了。嘉安扭头就走,被顾延之一把扯回来,“别不识好歹,”顾延之骂他,“你在这里跟谁怄气?”

沈青宛也看见他们了,隔着十几步远近,她脸上的神情丝毫未变,像不认得他们似的,缓缓地走着。那条石子路很窄,顾延之向旁边花丛中退了两步,朝着湿滑的泥地里毫不犹豫地跪下去。

“娘娘万福。”

嘉安吃了一惊,立刻也跟着跪下去。他有些恍惚的错觉,身边这人早已经不是顾延之了,非但不是顾延之,甚至连个人也算不上,只是个戴了面具的皮囊。

沈青宛并不急着理会,直到嘉安的视线里出现她绛色的绣鞋,才不咸不淡地说:“小安子,幸好你还懂规矩。”那两只鞋尖仍朝着步道的方向,如今她连转一转身同他们说话的必要也没有了。

嘉安一时间语塞,腿上被顾延之狠掐了一把,才慢慢地伏下去磕头。头顶静了会儿,问:“顾公公如今还在茶房伺候么?”嘉安心说才半年过去,哪来的“如今”,活像他死了一遍又回来似的。他侧耳要听顾延之怎么回答。是沈青宛对不起他在先,他就应该跳起来指责她的。

“回娘娘,”顾延之的声音平静得听不出平仄,“奴才一直在茶房,没挪过窝儿。”

“我说呢,这个月的茶叶似是比往常少了些,该不是顾公公这儿短了斤两?”

“娘娘这是哪里话。每月的份例都是有数的。奴才只看帐目,断不会厚此薄彼。”

沈青宛笑着说:“早些时候还有碧螺春,现下倒是白毫?”

顾延之也微微笑起来,“娘娘也说了是早些时候。明前茶叶统共不过那么几两,过了季,再怎么寻也是寻不着的。”

这次沈青宛并没有立刻说话,大约她终于对这规程似的对话感到了厌烦,静了片刻,她朝半空里点点头,说,“原来顾公公做事这样得体,本宫就愿你仕途顺畅,早日谋升,将来衣锦还乡。”

顾延之唇齿间吐出一声只有嘉安听得到的叹息,旋即重重地磕下头去,“谢娘娘吉言,奴才记下了。”

绣鞋挪动起来,沈青宛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嘉安站起来了,顾延之还跪在原地,他的眼睛里似乎有些迷蒙的水气,嘉安想他也许是要哭了。

捱到次年春天选秀,荣妃已经彻底失宠了。国丧一过,宫里久违地热闹起来。虽没有正式册立,但几个极有可能被封妃的秀女早成为一众太监宫女献殷勤的对象。

秀女都是皇上亲自指的,嘉安远远地见过几个,十六七岁的姑娘们,论起家世都是好的,但眉眼间并没谁同沈青宛相像。景承究竟喜欢哪一个,还是都喜欢呢?他不知道。一个人想来并没有那么多的感情可以分成一份份随处施舍,但皇上大概是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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