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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风楼遗事(131)+番外

作者: -阮白卿- 阅读记录

景承就顺着这半句话一路遐想下去。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史书上写到他,也许会是几句不痛不痒的评价,在位十年不能算久,凭着一些责任感,他把最年轻的时候给了朝廷,也只是在努力不出错而已,和他的名字一样——盛世繁景,袭治承弓——能够承袭已经很难了。

史官会拿他和父亲、和景泽比吗?那他充其量是中规中矩,在虚张声势里藏着点不自信。他人生中最狂妄的一次出格,是发现了原来他可以承认与接受一个碌碌无为的自己——人到底是不是非要做成什么,才算一生没有枉费?父亲绝不会接受他这样,不过他自己已经可以了,安于市井的生活里做一个茶楼的老板。其实他够了。是嘉安让他意识到的。

他很清楚自己对嘉安来说并不是个好的情人,但在这爆竹声四起的夜里,这略嫌冷清的无家可归者的聚集地,酒气和硝烟气混杂,一排排灯笼鲜红,他至少可以从现在起做嘉安的亲人。

那天以后就都默契地闭口不谈他们的关系,仿佛都默认了要长途跋涉去个相当远的地方,在过程中讨论什么都多余。嘉安对他的态度缓和了一些,之前他总觉得嘉安心里绷着一根过于紧的弦,用来示警,他稍有行差踏错,嘉安就会立刻把那根弦拉断,头也不回地逃掉。当然,这不能怪对方太敏感。

第83章 好自为之吧

新年里一起去北寺塔烧香,登到九层宝塔最上面,风很大,摧枯拉朽般地几乎要把人掀倒,厚重的大氅给吹得呼呼翻卷。从塔上可以望遍整个苏州城,满眼遥远矮小的白房子,顶着青黑的瓦片,沐浴在淡金色的夕阳里,迎着光的那一面雪亮地林立着,浓雾中更有种旷阔之势,苍茫而悲壮。

“方才在下面进香,请的是什么?”嘉安问。

景承笑道:“你先说,然后我才决定是不是要告诉你。”

“祈愿这一年顺遂平安,你呢?”

景承露出一副暧昧的神气,笑起来道:“那我也是请的平安——不对,是请佛祖保佑我松风楼的生意亨通,财源广进。”

嘉安轻啐一口道:“贺老板惯会糊弄人。快说!一定不是这样。”

“那你觉着是什么?”

嘉安更加相信一定跟自己有关了,于是别过头去羞赧地笑着。

两个人望着远处静默了一会儿,背后的楼梯总是咯吱咯吱地有人上来,话都堵在喉咙里没法说。年节来进香的多半是夫妻,拖家带口,一对对相携着上来登高望远,在宽大的衣袖遮掩下,景承也悄悄拉住嘉安的指尖。嘉安不看他,但也没有把手抽回去。

那两家人家受不了风大,匆匆地下去了,景承才道:“我十几岁的时候,也常想到将来。我告诉太傅,说我不想住在宫里,甚至不想住在京里,我要做这天下最好的文人,像柳永卖字换酒,过些闲云野鹤的日子。太傅说,你想得很好,从今天开始,就把这些都忘了吧。”

“我知道,”嘉安轻声说,“你对我说过的,我都记得。”

“是嘛,”他笑笑,“结果连我自己都忘了。”

嘉安不响,夕阳渐渐落了,天际一片胭脂红的霞光。“这一场动乱死了无数人,可到底让我们幸存下来。我这个人,只是反应太迟钝了一些,现在我觉得……这样就足够了。”

他偏过脸去等嘉安的回答,但嘉安什么都没说,只是低低“嗯”了一声,他不确定那背后是不是藏着哽咽。夜风凶猛地扑面而来,堵住了没说出来的那些话。霞彩浓郁,他忽然看不清对方脸上的神情。这一刻他是真的庆幸他们没有站在宫墙里,否则他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也是平凡的,也需要付出相当大的耐心和虔诚才能得到别人的爱——现在他还没有。

大约吹了太久的风,从北寺塔出来嘉安便觉得头疼,本来说好了去听弹词,后来也没去,晚上回去就病倒了。夜里周妈已经睡下了,更不愿意去告诉景承,嘉安自己硬撑着到厨房煮了一碗姜汤喝了,第二天早上竟发起高烧来,更添了咳嗽之症,喉咙疼得像刀割一样。

过午大夫来诊脉,按方子抓了药吃着。景承坐在床边上蹙眉看着他喝药,突然道:“为什么不来叫我?大半夜的,自己在那里逞什么能?”

药碗盖住嘉安半张脸,从边沿露出两只眼睛,微微抬着扫了他一眼。景承叹口气道:“是,我知道你自己也能活得好好的,但实在不必连这一点点也要拒人千里之外。如此这般,何止逞强,简直是在作践自己了。”

“我只是不习惯给别人添麻烦。”

“那你别把我当‘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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