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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风楼遗事(132)+番外

作者: -阮白卿- 阅读记录

嘉安先不吭声,后来咳嗽了一阵,方笑道:“都这样说了,我一味不识抬举似也不对。”于是当真使唤起景承做事来。先“嗯”地拖着长音,才轻轻唤他一声,“景承,我口干得很,替我倒杯茶好不好”、“景承,我好冷,加条被子行吗”——凡事必有理由在先。在景承听来,这已经近乎于一种撒娇,且是相当有分寸的撒娇。他倒觉得嘉安大可以再理直气壮一点,那才是真的接受他了。

夜里他留心听着厢房的动静,过了子时,嘉安突然咳起来,断断续续一盏茶时候还没停,那掏心掏肺的声音隔着院子传来已经非常微弱,在瑟瑟的冬夜里更显得凄苦。他披上衣裳到嘉安房里去,黑暗里借着月光,看见床榻上的人蜷缩着趴在一角,两条棉被压着,衬得骨架瘦弱,整张脸藏在臂弯里,身子一挫一挫地发抖。景承忙给他抚着脊背,问:“觉着怎么样?我倒杯茶来给你。”嘉安说不出话,只是点头,坐起来再看他时,睫毛湿漉漉的。

嘉安喝了半盏茶,哑着喉咙低声道:“你快回去睡罢,万一过了病怎么办。”景承笑道:“那我就索性搬来和你一起,咱们时时刻刻都在一处,你过给我,我再过给你,总归谁也别想好就对了。”嘉安扬手拍在他腕子上,横睨了他一眼,道:“你怎么不盼我点好。”

月亮光斜斜地扑在床沿上,他们在这微光里互相看着,忽然有种难舍难分的意味。景承还是被催着赶着回房去了,第二天一睁眼已经是过午,先跑来看他好些了没有。前一夜嘉安几乎咳了半宿,到天亮才安稳下来,这时还睡着没醒,景承坐在旁边,忍不住探他额头,仍是滚烫的,嘴唇也干得开裂。这一摸嘉安便醒了,景承不好意思起来。

“嗳,怎么睡得这样浅,我不该来吵你,你再睡会儿罢。”

“横竖外头也响,这是赶着正月十五把鞭炮都放完了才行呢。”

“这下没法出去看灯了。”

嘉安有点惋惜,转了话头笑道:“昨天都没吃什么,这会儿真有些饿。”景承问:“你想吃什么?”嘉安想了想,“不拘什么,只要有些汤水,热热地喝两口就行了。”

景承起身出去了,过了相当久,总有两刻时候才回来,端着一碗红豆沙。

“可巧厨房有做汤圆剩的糯米,让我捏成丸子煮到红豆汤里了。这周妈,简直叫人受不了,哪有汤圆里面放肉的,我看也不要看。”说完自己笑起来。他自己现在讲话也带些南边口音了,“看也不要看”。

“苏州是吃肉汤团的——不过我确实也吃不来,也许在北边待久了。”

嘉安把糯米丸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含到嘴里,悄无声息地咽下去,身上暖和起来,脸颊发红。“君子远庖厨,”他道,“你怎么做得来这些粗活?”

“再怎么没做过,我也不至于是个废人,”景承一副嫌边的神气,“但的确是,你走了以后,我花了很久去学……怎样生活。”

他不往下说了,有些事不必一一说出口,嘉安一定知道他自己过得多少囫囵,从填饱肚子起,一个人生存下去最基本的需求。有一回他在客栈里病倒了,浑身打摆子,上吐下泻,连着两三天只靠喝水度日,没有人发现他。在昏迷中他开始想到,可能自己一生的结局就是这样了,在一个散发着潮腐味的二等驿馆里客死他乡。他不想对嘉安说这些。他好了,开始学习跟寂寞打架。以前他身边总围着无数的人,争抢着应和他的人,那样多的热闹,后来他才知道,没人会对陌生人的生活发生兴趣,他不过是芸芸众生里的一个。他是个被人间冷落的弃子了,举目无亲,无处诉说。他常想知道嘉安在哪里做什么,是不是也跟他一样?希望没有他这么惘然。

嘉安把空碗搁在小杌子上,拥被靠着一只蓬蓬的软枕,半阖上眼喘息了片刻。景承拉起他搁在棉被上的手,柔声道:“然后我才知道,你因为我,吃了多少苦……而我一度以为那些一文不值。”

“吃苦的不是我一个。我并没比谁多受过什么罪,反倒是他们当中……最走运的,”嘉安闭起眼睛摇摇头,“景承……好自为之吧。”

嘉安把身子一缩,把自己蒙到被子里睡了,景承怔了怔,卧到床上去,隔着被子抱住他。他记起从前有一年也是很冷的时候,嘉安病得很厉害,他心血来潮去瞧了一眼,那晚就在嘉安房里歇的,之所以记得,是因为他就没睡过那样硬的床板,整晚都硌着他的骨头。还有什么?他又想起来了,那晚他也有许多膨胀着的欲望,嘉安发着高烧,他索求无度地贯入他,嘉安不挣扎,他从来不会挣扎,只呜呜咽咽地哭。为的什么他忘了,他只记得自己是真的丢弃过嘉安,由着他自生自灭,自认为是为了所谓的天下,实际上不过是他的皇权,反正嘉安不过是这宫掖里千万奴仆中的一个。薄情寡义,他那个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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