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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风楼遗事(136)+番外

作者: -阮白卿- 阅读记录

“我有什么错?我爹都说了,这个年纪还说不到婆家,不如一头吊死,免得街坊邻居看笑话。现如今她得了好去处,成日里穿金戴银,保不齐哪天就有官爷赎了她回家做姨奶奶,比我们挨饿受冻不知强多少,又是一口买断的,不要她养老送终,她捡了大便宜咧!”

嘉安冷笑:“有这么大的便宜,怎么不把你卖去?”

白小五道:“他也卖我啦,那不是上回要给我送进宫里当太监么。”嘉安兜头啐了他一脸,“你真觉得那是大便宜,那你跑什么?为奴作婢的饭那么好吃,当初别来喊我救你!”白小五拿袖子抹抹脸,突然骂出一句“娼妇养的”,被他连抽了四五个耳刮子,嘴角流下一道血。景承连忙上前拉住他,“小受大走没听过么?真等人家打死你?”

白小五卡巴着眼睛没听懂,景承叱一声“滚”,方捂着脸一溜烟跑了。嘉安呆呆地站在那里,有一股悲怆从脚底升上来。

“哪门子的小受大走,”他冷笑,“我几时有了这么个狼心狗肺的儿子。”

景承温声道:“是,他们都是狼心狗肺。”

“……我只替他姐姐不值。”

景承空出一只手来摸了摸他的脊背,“你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吗?”

嘉安又摇摇头,“算了,讲那些干嘛。”

猫在景承怀里哆哆嗦嗦地抖着,嘉安伸手替它把绑腿的绳子解下来,猫不跑,虽然受了极大的惊吓,却伸出舌头来,“沙沙”地舔了舔他的手背。

“许是我年纪大了,”他轻声说,“这些恃强凌弱的事,过去不知看了多少,现在半点也见不得,一只猫也能叫我心里难受一阵子。”

“我没想通,他姐姐的事,为什么他撒谎不肯说?”

“为什么?”嘉安哼了一声,“为他是个带把儿的。你当他真不觉着心中有愧?不过是自私压过良心罢了。”他顿了顿,又凄然道:“你知我最恨什么,我是恨他说‘应当’。都是好好的人,谁活该跳火坑呢?连骨头渣子都给吃干抹净了,还觉着你应当……我……”

他说不下去了。景承轻轻叹息一声,伸出一只手将他也揽进怀里。他把额头压在景承肩上,垂下脸去看那只猫,抬手揉了揉它,掌心里湿漉漉的,能够摸到那柔软的动物的脊骨在他手里瑟瑟颤动,毛皮传来微弱的温度。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真的跟景承相依为命了,这世上再没有另一个人像景承,清楚和接受他的不堪,也愿意听他说一些一文不值的旧事。其实他没和景承讲过多少自己的事,他的人生在景承面前,是隔着纱帘望见的一勾残月,只能想当然地感到点光亮,看不到明确的轮廓。

他一直不愿意说那些,景承也从不提自己这三年,他们站在对方面前,都没有过程,只有一个已然如此的结果。但这一刻他想,也许他们是可以离对方再近一点了。

他们把猫带回景承房里,裹着一条手巾,把毛上的水洇干。猫抖抖身子,缓慢地跳到叠放在床角的被褥上蜷了下去。两人一时沉默下来,嘉安便在这时提出来要去扬州。景承先吃了一惊,才意识到对于白四儿来说,这世上同她有关联的的确只剩嘉安了。一个涉世未深的年轻姑娘,一辈子的圈子就是那么小,要一个充其量能算作“认得”的人,把她从偌大的扬州城里找出来,带回正常的世界。

“说到这事,你猜谁会知道。”景承说,“还记不记得以前祐王府大房的棠姨娘——孩子掉了以后,王府要发卖她,倒有个济阳卫的小统领愿意娶。也是合该她命不好,那年端王登基,上下不知多少人遭殃,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她再嫁了没几个月,那男人就被发配去西北,她自己就进了教坊司。”

“一点都不奇怪。不是他的人,非赶尽杀绝不可。”

“其实为政当仁,做官也无非谋一口饭,在谁手里不是吃呢。这样斩草除根,反倒教下面人心惶惶。”景承忽然顿了顿,笑道:“不提了,和我又有甚么相干。我也不是什么明君。”

“比他强。”嘉安说。

“至少没有倒行逆施?”景承自嘲似的笑起来。

顺着这话各自又想起以前的事,再看眼下,简直恍如隔世,尤其从他嘴里说出来更有种惘然之感,因为全都由他而起。现在是劫后余生,不由得他不对死人有愧疚。祐王府承着老派皇亲的免死金牌,改朝换代也能渡劫,这几年全都称病闭门不出,倒也平安。提起棠姨娘,当然是说她野心大,无端端兴风作浪,撺掇大爷跟家里闹,活该遭报应沦落风尘,否则现在也还是好好做她那半个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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