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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风楼遗事(45)+番外

作者: -阮白卿- 阅读记录

第30章 请君入瓮

按辈分算,他得叫祐王爷四表叔,但到底是君臣,一样从三里外就跪迎圣驾,教两个儿子穿着簇新的朝服来候他,夹道两侧拉起明黄的围幔。说从简从简,还是封了十几条街。銮驾好几年没出宫了,头一次就在他们府上,天大的喜事。

还是以前那戏台,但今年又增加了新的排场,楼阁都涂了新漆,合抱粗的立柱红得简直扎眼,墙壁上厚重的大红幔布一层层叠垂着,绣“龟鹤延年”的图案,看一眼就使人觉得十分闷热。三排宫灯一路从戏台两侧延到门外去,院子里也红通通的,灯下站着景承从崇德宫带来的人。

祐王爷在楼上陪他坐下首,女眷在偏厅,三面都垂着软纱帘,一楼排开十六张方桌,陪驾的大小官员站得倒像棋盘上的黑白子,一动也不动。

先是鸦雀无声。在这热闹喜庆的装扮里头没人敢说话,便有一种微妙的震慑感。后来是景承实在受不了,笑着道:“好好的过节,怎么像朕跑过来给你们升堂,谁去看看外头有人击鼓鸣冤没有?”才都笑起来。

以往不这样,老王爷最爱张罗酒席,他是难得的高寿,人到了那样一个年纪,有没有交情的不管早晚都死了,对于寂寞就越发恐惧,非找点热闹来证明他和“这边”的联系比“那边”更深不可。他一走,皇亲国戚立刻变回了君圣臣贤的面子活,虽然逢年过节也常是雪片似的请安折子递进来,大家都知道,到底不一样了。

戏单呈上来,景承就着祐王爷手里扫了一眼,果然中规中矩。这种场面上的戏文,总是那些,没人敢说嫌腻。他随手指了一出《小商河》,祐王爷便点了紧挨着的《下河东》,今天是王府自己养的戏班子,从以前就唱不来文戏,景承也就顺水推舟,不至于在这种小事上教人家出丑。

后台描眉画眼地扮起来,这空当里,两个奶妈一人一个,领了一对穿枣红袄子的小孩子走来。

“托皇上鸿福,臣两个儿子都传了香火,赶今天带出来给您请安,皇上福泽绵长,也望庇佑小子们长命无虞!”

“皇室亲眷众多,是朕不察,竟没留意你们有好消息。”景承也拿着官腔同他客气。

“这两个小子,恰好是同月生的,差两个月就满四岁。”

景承听明白了,六月里先太后薨逝,他们不见得敢顶着国丧来报喜。

“老王爷有福,四世同堂。”景承说。

“蒙皇上恩典,先父一生并没有憾事。”祐王爷又领着儿子们磕头。后面跟着那两个小孩子,被奶妈扯着跪在一处,两双乌漆麻黑的圆眼睛滴溜溜望着他,景承朝他们挤挤眼,其中一个露出两排白牙笑起来,被他父亲扭过头低声呵斥过,又闭上嘴。

“都是自家人,不必这样,”景承笑着,“朕从前常受老王爷照顾,就连你们家里也来过好几回。”其实他不喜欢孩子,但在这时候必须要做出一副仁爱的面孔,他招手道:“到这来。”

他第一次摸小孩子的手,意外地并不是肉唧唧光滑圆润的触感,也没想象中那么小。他对小孩子的年龄没什么概念,现在才知道三四岁已经完全近乎于一个微缩的成年人,手掌干瘪,有非常多且深的掌纹,走路也并不蹒跚。他们拽着景承的手指,努力蹬到脚凳上站着看他,手上力气大得吓人,指甲抠得他生疼,像小型的兽类。

“开蒙了没有?”头一回和小孩子讲话,他有些慌,似乎也只好问这个。

“快啦,爹说我没几天快活了,过了年就要请先生来家呢。”那孩子扁着嘴,盯住他衣袍上的龙头,“我想摸摸。”

“胡闹!”祐王爷上来拽他。

“你吓着他,”景承乐呵呵地俯身,把自己递到那孩子面前,“好看吗?”

“好!”那孩子揪住他的胸口,“比我爹穿的好看。”

“臣万死!童言无忌,小子并无所指,臣等不曾教唆他!”

“你不来这么一句,也没人要往歪处想,”景承撇撇嘴,“小孩子懂得什么。”

他叫人拿金银如意和荷包当见面礼,孩子对于那沉甸甸的如意不甚有兴趣,倒是把荷包抓在手里,堂兄弟两个旁若无人地比较着,确认是一样的,才满意地放在鼻子下头闻了闻。景承弯着腰,饶有兴致地去看他们脸上的神情。正因为是兄弟,对于不均就更敏感些。

家里给穿得很厚,他闻见那红袄子领口扑出来的汗味,潮腻腻的,头发窝在汗里。小孩子就是这样,火气旺,连毛孔都随时饱涨着生机。景承也不自觉地微笑着。

“皇上这样喜欢小孩,日后一定是慈父。”开了戏唱到一半,祐王爷忽然向他冒出这么一句。先还没听明白,等转过脸,祐王爷已经笑起来,那戏台上锣鼓一声叠一声地敲,景承突然觉得自己中了圈套。这会儿正唱《下河东》,赵匡胤被欧阳芳下了绊子,几乎成了敌军的俘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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