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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风楼遗事(54)+番外

作者: -阮白卿- 阅读记录

“什么蹬鼻子上脸的东西,原不过是六两银子买来的,现在好矜贵吗?”

他摔得高兴,桌上的吃食一样样拿过来挨个照死里砸,一时间房中稀里哗啦响得不停。双禧吓得扎煞着手,接也不是,躲也不是,只望着他,急急切切地压低了声音,“师傅心里有火,只管冲我来,当心碎瓷瓦子划了手!”

桌上只剩下盐渍梅子,装在一只娇黄釉的莲花纹浅口碟里,因为他爱吃,景承特地叫人连盘端了赏下来的。嘉安怔了一怔,抓起来又要砸,被双禧扑过来抱住了。

“师傅!这件千万不行!”双禧陡然提高了声音,“您一松手,咱们屋里三个人一齐掉脑袋……您就算可怜我,可怜德宝,您想想再摔?”嘉安瞥瞥他,把手一张,冷笑道:“我不过这一条命,他要就拿去,未必我不如一个盘子金贵。”双禧白了脸,眼看那御赐之物在地上摔得稀碎,张口就要喊叫,却一声也没叫得出,只是哀哀地唤着他,“师傅……师傅……”

碎碗片飞了一地,看在眼里使人惶惶的,他心里这时候反倒平静下来了。

“我好了。”嘉安眼神发直,并不看着人,“谁心里有火?我没有。”

双禧收拾了地上狼藉,拎热水来服侍他洗澡。把外头穿的鸦青底回字纹袍子脱了,下边是象牙白的中衣。嘉安低声道:“今天穿的衣裳,全给我剪了扔出去,要么烧了,你自己看着办。”双禧答应着,替他把里头小衣也褪了,忽然低着头抽抽嗒嗒哭起来。

“我的娘,这一身是怎么弄的,都看不见好皮肉了。”

嘉安道:“我还没哭呢,你哭什么。”

双禧吸了吸鼻子。“你疼不疼?”

“嗳,我不是好好的,还能砸东西呢,”嘉安笑着,“你不拦我,我连桌子都掀了。”

双禧抹了一把眼睛,咬牙骂道:“忘八羔子不得好死!怎么下得了这么狠的手,连皇上都没这样打过你。”嘉安听到这话突然打了个冷颤,那陌生的蓄着八字胡的面孔倏地凑近了。滑腻腻的涎水留在啮痕上。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些东西,到现在也不能完全记得它们是怎样被用在自己身上的,只知道那些都很旧,大概已经饱饮过很多人的鲜血,刺入过很多身体——和他一样在床榻上交出自己换取各种恩惠的人。

他不知道自己能换到什么。他舍掉自己,景承就满意了吗?那予取予求的顺从可以换来景承的一点爱吗?他颤栗着,感觉得到那双手上生着厚重的茧,指甲也过于锋利。他闭着眼睛跟自己说,好歹为了景承忍这一回,也许他做了景承就会喜欢他,哪怕完了就去上吊呢。其实也期待过,譬如说景承后悔了,突然出现来救他,带他回去,于是他在那使人恐惧的折磨中一直盯着房门,但这戏剧性的幻想始终没有发生。

双禧问:“要不要请大夫?”嘉安已经看见小衣上有血,忙说:“别去,今天的事你烂在肚子里,一个字都不能跟别人讲。”双禧没懂缘由,但也不再劝,扶他坐到浴桶里,犹自“丫头养的”、“杀千刀”的骂,倒是嘉安反过来安慰他,“多大的事呢,我只当被疯狗咬了一口。”说完自己也似乎宽心了点。尽管景承算计他,拿他当个玩意,可以随手赏给人家的,但也实在不必为此就不活了。

“双禧,你说我到底图的是什么?”他低声笑道,“我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了?”

双禧本来已经不哭了,被他这一句又招得红了眼圈,呜咽着道:“咱们是奴才,没办法的,这就是咱们的命。我知道师傅心里难受,可您千万不能跟皇上使性子,那是要吃苦头的啊!”

嘉安凄然道:“这些年我哪里没有顺着他?他要我做什么我都做了,除了让自己活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还换来什么了?他有过半分喜欢我么?也不知道是他折腾我,还是我自个儿折腾自个儿。你说我为的是什么?他凭什么利用我喜欢他的事反过来捅我刀子?我为什么要把自己逼成这样?”

“师傅慎言!这话可万万不能出这间屋子……”

“所以就合该由着他糟蹋我?”

嘉安嚷完又觉得自己过了,实在不该对不相干的人发脾气,便柔声道:“算了,你不必替我担心,我在宫里怎么也活了十来年,这些事我比你懂得。”

双禧来添了三回热水,他才觉得把自己洗涮干净了,湿着头发滚进被子里。半夜里嘉安惊醒过来,脊背汗浸浸的,心口扑通扑通地狂跳,浑身发抖。他悄悄起身,倒了一碗冷茶灌下去,似乎好了些,重新躺下翻腾半个多时辰,才又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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