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松风楼遗事(60)+番外

作者: -阮白卿- 阅读记录

奴才傅嘉安叩请皇上圣躬万安。

“这就完啦?就这么一句?”送信的小太监挠挠脖子,“嗐,反正我是不识字,您有话就一口气都往外说呗,别藏着掖着。皇上肯等我一来一回地跑这么久,就带一句话回去,怕是不成哦。”

“就一句,没了。”嘉安淡淡地道,“且回着看吧,他不会为难你。”

那小太监犹犹豫豫地走了,德宝忽然来了精神,凑过来赔笑道:“皇上还肯记着咱们,那可是天大的恩典,说不定一高兴就叫咱们回崇德宫呢,师傅怎么不殷勤些?”嘉安瞥他一眼,冷着脸一言不发,德宝自觉没意思,便讪讪地走开了。

不料这天傍晚时候,那送信的小太监又来了,进门先笑吟吟地给嘉安做了个揖,才把信封递过来,“傅公公果然最知道皇上的脾气,我先还怕他看了不高兴呢。”

嘉安才用过晚饭,替双禧和德宝把发髻都拆散了,打发他们洗头,听见这样说,便抬头问:“他说什么?”

那小太监想了想说:“皇上问傅公公看着还好么,别的倒也没说什么。”嘉安哦了一声,展开笺子细看,在他那溜蝇头小楷旁边,多了一句红通通的朱砂御批。

朕安。近来顺遂?听闻卿居处芍药开了。

嘉安撂下信道:“你是来得巧,再晚一会儿日头落了,花瓣也就收了,剪下来也没甚么看头。”才要招呼双禧,偏偏他两个披头散发,不好出门,于是自己走去院子里挑了四五枝花头已饱满开全的,又配上两三枝只有骨朵的,解下头上束发髻的一条铅白色帛带,整整齐齐捆成一束,交给小太监抱着。回房来又重新研墨,在朱批旁边续道:

奴才一切好。前次不敬处,再叩。

那小太监匆匆去了,嘉安却有些懊悔,不该用束发的带子去捆花,无端有种轻佻的意味,好像存心把贴身物件拿到景承眼前引着他似的。景承看见了,一定当他又在卖弄心思,保不齐是怎样一副讥讽的神气。想想又难过起来。

待到夜里下钥时候,那笺子又回来了。

今夜月白风清,与卿共此时。

嘉安把脸埋进手掌里。在微微颤抖的鼻息中他感到毛骨悚然。与卿共此时,与卿共此时……明明应该死心了,摔烂了,咽气了,可景承递一句话,他心里立刻就蠢蠢欲动地要挣扎着爬起来。

“你疯了!”他喃喃地道。究竟也不知是谁疯了。其实他们早就完了。他抓起笔,匆匆写下“寿光无月”,飞快地往那小太监手里一丢,然后翻身蜷进被子里。他怕迟疑哪怕半个弹指,他就又要陷进去了。

院子里的芍药香气执着地勾着他,使嘉安非常想去看一看那溶溶的月光,但他也非常清楚这又是一个圈套,一旦他应和了景承的撩拨,脖颈里的绳索就会立刻收紧了绞死他。嘉安紧紧抓住被角,逼自己合住眼,辗转到深夜才好不容易睡着了。

接着就没再有信来,大约因为回复得实在冷淡,景承也懒怠理他,也许不会再来了。

第38章 別时梅子结

六月六惯例要晒红绿,去霉气,也晒书。铜锁环的大箱子开着,院里摆满了条凳,摊着出风毛的狐皮大氅、遮雨的连帽斗篷、各式的四季衣裳,苍青的,银朱的,栗子色,绀青色,荔枝红,几乎都是簇新,景承做太子时的旧物,穿过一两次,收在那里,没人提起也就当没有过,只有每年这时候见一次天日。也支起一人高的架子,把摊不下的挂起来,樟脑的气味,从下边走过,使人产生一种陈旧苍老之感。另半边院子晒的是没带去崇德宫的旧书,有年头的纸张最怕蠹虫,黄黄旧旧的卷着毛边,间或有几本已经散了,喊了工匠来重新装订,擦刮拉新的白线捆着,书脊厚唧唧地鼓起一团,十分突兀。

在宫外市井间,每年夏天必有这样的时候,把全部家当排出来,教邻里评头论足地赞赏,宫里自然不必抱这么小家子气的目的,但仍可以借着每样东西讲出许多来历。之于嘉安,未免有恍如大梦的唏嘘,因为常常想到景承旧时的样子。

连带着也记起他自己的事,十一岁上进宫,什么都不懂,只觉得太子生得好看又和气,能见着他就很高兴,那时候期待的不过是景承和他说句话,多瞧他几眼。后来得到的多了,反倒常常使他痛苦。佛说痛苦都是源于贪欲。得到的越多,就越想得到更多,没完没了。

嘉安在那里踮着脚,要把一件大氅翻个面,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了他一声。回头一看,是崇德宫那个小太监,捧着个点心匣子,笑嘻嘻地道:“您跪着吧,皇上赏了。”

嘉安怔了一怔,犹自说“平白无故的”,但腿已经屈下去了。

上一篇:破戒 下一篇:清嘉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