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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风楼遗事(76)+番外

作者: -阮白卿- 阅读记录

因为连日舟车劳顿,景承很快合上双眼睡着了。嘉安给他掖好被子,从明黄色的织锦中露出一张丰神俊朗的面孔,在睡梦中显出愉快的神气。嘉安背过身颓然地坐在脚踏上,仰头望着那屋顶绿底描金的房梁。

“我只是嘴硬罢了……其实我仍然会在很多个夜里梦到那天晚上,然后惊醒过来,觉得所有人都能在那一刻要了我的命。我本来以为这辈子都不能从那天走出来了,但现在我发现自己和以前有很大的不同。

“我就那么看着他,他的嘴,他的眼睛,他的手……他对我做的每件事我都记得。被人强/暴是什么感觉呢……你就这么把我丢给他……那时候我真的怕极了。可是我已经能够做到跟那个人在场面上维持一种礼貌的平衡,现在我不再害怕了。

“其实我有好多事都没来得及说……现在我已经觉得,再碰见胡三明这一回也挺好的,否则我心里一辈子都有个窟窿。那天见过他以后,就一直想着要等你回来告诉你,我自己也能应付得来,不是非要倚仗皇上才行。我一直等到今天想告诉你的……我就想听你说一句,你做得很好……你说,我是不是做得很好?”

景承的呼吸声均匀深沉,万籁俱寂,嘉安听见滴滴答答的更漏声。他知道这些话他再也不会讲给景承听了。他这一生,不能期待任何人的庇护,惟有自救。别人都是假的,只有他自己才是真的。

“对……你做得很好。”嘉安紧紧抱住双臂,蜷下腰把额头抵到膝盖中间去,自己回答自己。

第47章 山雨欲来

有时候他也听人说说外面的事,通常从东西更贵了开始慨叹。除了各地四时进贡的菜肉瓜果,总有些不周全的要另外采买,秦小七是老主顾,商人们也乐于添油加醋地跟他抱怨收成,说税高,利润薄。宫墙有一种奇异的力量,使走进去的人从邻家拖着鼻涕的穷孩子变成男女莫辨的怪物,但当他们从宫墙里走出来,在人们眼里又摇身一变成为权威的代表——半个能上达圣听的钦差,洗冤明断的青天老爷。秦小七微笑地听着,不搭下茬。大家还得吃这口饭。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都开始哭穷,好像钱忽然不再值钱了,什么都买不起,偏又什么都缺。起初是江南。这种恐慌出现在女人们一日两顿喂食全家老小的锅灶中,出现在光着脚的汉子提在手里照亮田埂泥地的油灯芯子上,出现在每个卧床不起的老太太枕头边的药碗里。先是贵,但好歹花钱买得到,后来花钱也买不到了。渐渐这种恐慌扩大到北边来。都说端王爷要打仗,也有人说已经打了,然而没有确实的消息。

街上贴出来的告示上总是好事,田赋减了,官府开粮仓了,每每也叫人雀跃一阵子,仿佛被丢了根救命稻草下来,但苦等一段日子,不过是一锅野菜汤能变成几碗稀粥,撑着叫人不至于饿死,也有一粒米都没领到的。于是疲了。乃至后来再贴告示,大家反倒犯嘀咕,好事没道理三天两头有,这样笼络人心,也许南方真的造反了。

再恐慌也跟他们没关系。才过了年,各宫里张灯结彩地漾着喜气,正月十五往祐王爷家看戏,按往年惯例,还是提前半个月就开始筹备着清路戒严。宫里向来不问价钱,只管礼数和排场。而且越在兵荒马乱的时候越要维持体面,不然外头传得就更不像话。

是虚假的热闹。从景承登基那年就是国丧,过了四年又是国丧,好像总有人死,但没有新生。去年才终于有妃子见喜,到五个月上无端端竟小产了,一场空欢喜。别人背后说她,还是肚子不争气,没有生太子的命,别说走几步路就没了,就算一动不动躺着供起来,该掉的还是要掉。后来也没别的好消息。

现在一提起皇嗣都咋舌。究竟怎么回事?吓,不敢说不敢说。按理不应该呐,这么些年了连影都没有——你说,真是那阉人?那谁晓得。作孽哟,作孽!

不是他也是他,反正什么不敢往皇上头上猜度的隐情,全推成他的错就行。大臣无非需要一个背地里挨唾沫的对象。嘉安二十四了,作为脔宠年纪已经太大,谁能料到他这么久了还能在皇上的床榻上有一席之地。也难怪别人说是因为他。

他回崇德宫以后,叫秦小七带德宝和双禧去膳房的事就搁下没再提。本来德宝兴兴头头的,私下已经打包了一份铺盖,不料嘉安突然翻身,赶忙换副面孔回来献殷勤。他知道德宝大约就是那时候被景承收伏了做他的眼线,也从未挑破,不愿意给人没脸,而且说到底他们都是奴才,皇上才是主子。无非是两个孩子,莫名其妙地长大了,也常跟着他在景承面前伺候,眼皮子往下一耷,弓着腰,接过去一只用过的铜盆或是湿答答的洗脸手巾,面无表情。越过琉璃屏风,可以看见双禧垂手立在宫门的阴影里,灰扑扑的,但脸上仍旧带点稚拙。他自己是早不小了,跟着景承这五年好像经过了无数事,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在宫里,一辈子也不过是在重复某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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