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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风楼遗事(77)+番外

作者: -阮白卿- 阅读记录

嘉安把三层厚帐子放下,吹熄了灯,准备退下去。景承这一向害头疼,太医每天傍晚来下一次针灸,安置得早。借着尚未全暗的天光,他把地上的折子捡起来。这些黄黄白白的纸是景承探知外界的唯一渠道,饥荒、造反、封锁、打仗……都凝缩成各式笔迹的墨渍,读来有种不真实之感。

景承永远对三顿只有白水煮婆婆丁的日子没有概念,明明赈济的旨意下了,还减过税,为什么还是没油没盐,想象都想不出。不能怪他。在宫里像坐牢,皇上也一样,坐一间金碧辉煌的宽阔的牢房,外面变成什么样都是最后一个知道,到底隔着那么多层。

怕的就是这时局,也不能说景承没早做打算,从先皇暴毙他就知道跟端王早晚免不了兵戎相见,也千方百计地斗过——最近形势不好,又常听见人提胡三明这名字,像吃到半只苍蝇,一半恶心已经咽下去了,还有一半恶心放在眼前,时不时提醒他曾经有过那么一回事。

嘉安叫双禧下值,风吹得身上凛凛的,转回来坐在茶炉旁边借着炭火浯手。靠近炉膛的手心热得不耐烦,手背上却是冰凉的,翻过来再烤,手背热了,掌心又凉了。

他知道景承醒着,现在景承夜里睡得更糟,常常整宿地失眠。后宫是早不去了,没心情,叛军也许不用一个月就将围堵京城,谁还顾着这个。这一向他自己也睡得少,夜里坐在门口陪景承一起熬时辰,隔着五蝠拱寿的雕花隔扇门,一言不发,两个人像是给抛在座孤岛上,夜深时举目无亲,寂寞而且可怖。

假使真的逼宫,景承一定会被端王杀掉,想到就替他不值。做太子时他就烦经济匡时那一套,没野心。其实索性一开始就让位给端王算了,不至于闹到今天。但真那样反而死得更快。横竖都是死,不能说哪种更好些。

当然轮不到他替人做打算,没有景承,他的下场也不会好。殉葬这事历朝历代都有,他们有这么一段,就不由得别人不把他看成皇上的东西。

身后房门吱嘎一响,景承披着棉被光脚走出来,吓他一跳。“怎么不睡了?”

第48章 世人皆苦

景承没答他,蹲下去坐着门槛,嘉安把自己值夜睡的褥子叠了两折,拉过来垫在他脚底下。“夜里这样冷。”

他把小茶炉挪到景承跟前。屋子干燥寒冷,又太空,一小炉炭火,怎么烧也还是无法填满它,冻得脚上发胀。嘉安掖紧他的棉被,做成个臃肿的外罩,顺势也在门槛上坐下,望着那微弱的炉火发呆。

大约这沉默实在令人难以忍耐,嘉安便同他说起祐王府大爷的休妻风云。是夏天的事。之前大爷已经跟家里吵得不可开交,在城东赁了一处院子,地方偏了,但好在便宜,带棠姨娘出来住着。两个孩子没带去,因为不算她的——他娶妻前的那个女儿,和后头的儿子一起,都管大奶奶叫娘。起初他的确做着长久的打算,停妻再娶,独门独户地过日子,但真到临头上还是忌惮大奶奶娘家,休妻的话始终没往台面上摆。于是一天混着一天,渐渐倒不提了。

大爷袭着一份闲职,没什么实权,以往大家看祐王爷面子给他找点进项。王府里一停他的月费,钱立刻不够使,手里撒漫惯的人,世道又不好,什么都贵。

棠姨娘又怀了,刚四个月,但走路老爱抱着肚子,昂首挺胸像个鱼鹰。三节回去给祐王爷请安,跟在大爷身后,逢人喜洋洋的,拉着两个亲戚的媳妇在廊下说话,抱怨厨子烧菜淡。她要吃咸肉腊鱼,大夫不让,说吃了脚肿。“我就和大夫讲,我们又不是头一回养孩子,吃两勺盐就不会走路了?哪有这种歪理。”

大奶奶在坐席,妯娌穿着相同式样的袄裙,堕马髻,花丝点翠金头面,平日有些暗地里别扭,这会儿都笑眯眯地贴在一处,同仇敌忾,当没有她这个人。亲戚知道他家的事,谁都不愿戳这层窗户纸,客客气气叫声棠姨奶奶,但掉过脸去向大奶奶说,“瞧那神气,恨不得把生养过几回都刻在脑门上,奴才们原就上不了台面,大奶奶不要恼。”

棠姨娘是真的高兴,她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这么扬眉吐气过。缺钱倒无所谓,她现在拥有了一个真正的家庭,一个为她抛弃发妻的丈夫,一个将要管她叫娘的孩子,在这院子里她是名正言顺的女主人。问题坏在大爷。她可以过没钱的日子,大爷不能,中秋看见亲戚他更加动摇了,有人说祐王爷想让二爷袭爵。

他第一次发现家里那个也有些陌生的吸引力,也是因为他从没好好钻研过她。大奶奶年纪大些,稳重,宠辱不惊。丈夫闹着要休她,她一点都不气恼。她什么都不缺,不缺钱,也不缺管她叫娘的孩子,而且她拿准他不敢。他回来住两天,她先很惊讶,马上收拾细软坐轿子去她姐姐府上——她们家没有老太太。下马威够了,她又坐着轿子回来,发现他居然还在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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