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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风楼遗事(78)+番外

作者: -阮白卿- 阅读记录

大爷回来以后,棠姨娘叫人寻过几回,都吃了闭门羹。最后一次是她自己来的,搬着已经圆润的肚子,像抱了块石头去投河,一种富有威慑性的风情。大奶奶没让她进门。棠姨娘搬着肚子坐在地上哭,屁股凉浸浸的,像条湃在冰块上的鱼。当晚棠姨娘就小产了,大爷再也没露面,休妻的话自然也不提了。

满城传得沸沸扬扬。大家说起大爷,多半先啧啧两声,六个月的孩子,掉下来已经有手有脚了,是个成形的男胎。当然说起来先埋怨他的不是。

“胡闹。三十好几的人,居然当真想着抛家舍业,跟他爹翻脸。闹到最后有什么?还不是回到正道上来。”

当然皇上并不这样说,碍于体面,他只摇头道:“三纲五常全都不要了,老王爷泉下有知也不得安眠。”

景承的喉咙有些哑,在黑黢黢的房间里听着更有种悲戚之感。之于嘉安未免多一句叹息,他和棠姨娘,他们都是浮萍似的人,尽管从没见过,从人嘴里听见也觉得亲近。而且不知是不是有意拿话敲打他,景承提了三纲五常,断不能装作没听见,于是嘉安起身倒茶,跪下去递到景承手里。

这是他们厮混惯了,不然真论起规矩来,只和皇上并肩而坐这一条就够要他的命了。

“死都死了还知道什么,那是大爷自己的事,他能自己担着就行。”

“担着——说得轻巧,他担得起什么?闹得这样难看,他第一个对不起他爹。”

“大爷自己未必这么想。”

“所以骂他轻浮,一点没有皇室宗亲的自觉,在外头败坏他老爷子、败坏朝廷的名声。”

嘉安笑起来,“不过是家事,怎么给他背这么重的罪名。”

景承张了口但没出声,过了会儿才道:“反正他一个不起眼的闲官,即便闹出人命了又怎么样。也就是朕一个,一举一动都竖在世人眼里当靶子。”

“皇上是万民之首。”

“什么叫万民之首?”景承反问他,“万民之首不但是个傀儡,还得是个活菩萨,是不能出半点差错的菩萨。大到一年征多少田赋,小到夜里床上睡了什么人,稍不合意就是天子失德。可万民究竟是谁?”

嘉安不响,景承不依不饶地追问:“朕被千夫所指,说天子失德,可河堤决口、瘟疫饥荒,真的是因为朕德行有缺吗?”

嘉安摇摇头,“皇上一向宽仁。”

景承道:“你大概听说过,先皇最早立储的时候,太子另有其人。”

嘉安吃了一惊,景承却一副揶揄的声气笑起来,“原来朕的事情你也不是什么都清楚。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不该把他的事,但凡丝缕有关的全都打探一遍么?”

第49章 孤注一掷

沙哑的喉咙在黑夜里开口,不由使人恍惚,听到耳中也不像是真的。第一次听人说起贺景泽,像没见过面的远房亲戚,名字熟悉,却无法对应起一张具体的脸,只好想象成另一个没有声音的景承。景泽长景承十岁,立储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二十四岁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成熟稳重的青年,年轻却有治国之略。散朝时候午时未到,景泽从宫殿深处跨进亮黄色的阳光里,他穿着赭红的卐字纹交领绸袍,头戴金冠,修长的脊背在地上凝集成一个短促的影子。

景泽是弟弟们暗中嫉妒的对象,他书读得好,待人宽厚,处世又圆润,简直活成一个无懈可击的模版,建元帝最偏爱他,毫不意外。出宫开府以后,景泽和父亲见面的时候反倒比之前更多。同母所出的四皇子景承,就算年纪还小,也还是得早做打算。在父亲的安排里,这个儿子不该在治国理政上用心。诗词歌赋,架鹰遛狗,不拘怎么活着,早早封地出去,一辈子富贵闲王,大家都太平。父亲从他们的叔叔端王身上学来了不少教训。

景泽府里来请太医,是肠绞,大家都没当回事,因为他十分健壮,连风寒都很少有,一向不叫人操心他的身体。开方子吃了一副药,立时的确有见好,但到半夜他突然吐起血来,不到一个时辰就死了。

景泽下葬以后很多人被查过,甚至拷问致死的也有。朝上盖棺论定是突染奇疾,也有人说他是中毒,但始终没找到证据,日子一久就更难查实,渐渐也只好算了。景泽猝死之后,建元帝有两个多月没上朝,也不见任何人,就住在景泽过去的寝宫里。他的胡茬野草似的在下颏横生,可以从长度上记录景泽死去的天数,香炉里不分昼夜地燃着,缭绕的灰烟散不出去,盘旋在他头上,使他像庙里受人香火的一尊旧佛像,从深陷的眼窝里透出衰老无力。然而储君暴毙绝不是死了一个儿子那么简单,最终他不得不打起精神从那扇门里走出来,宣诏册立景承为新的太子——也仅仅是因为本朝立嫡不立长,否则这皇位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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