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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风楼遗事(79)+番外

作者: -阮白卿- 阅读记录

“都是你没来之前的事,”景承啜着茶,“当然朕现在是可以想象那种悲恸了,但当时难免会怀疑,如果死的是自己,他还会不会这样。”

当然不会。全天下也只有他们贺家,把父子兄弟关系赤裸裸地摊到台面上给人看。建元帝热衷于给别人安排人生,四个儿子像店铺架子上待贾的货物,按着用途一一分类摆好,这一格要接任皇位,那一格是辅政良臣,只等他驾崩的那一天,这买卖才算是真正做成。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他是造人的女娲,是夜市上捏面人的手工匠,他生出的儿子们给他捏成方圆不一的形态,而景承在十四岁这年被迫改头换面,要被粘在那根木棍子上,重新扮演一个秦皇汉武式的人。学不来,他自己也知道。一个人被强迫着灌输些不喜欢的东西,承担他没想过承担的责任,那种苦闷简直是随时随地从周身散发出来,令他变为一个矛盾的结合。不讨喜,不像景泽,从一开始就准备好了。不怪他总得不着父亲的宠爱。

“那皇上看呢,先太子殿下是不是真的八面玲珑?”

景承摇摇头笑了,“照实讲,朕并不记得,因为年纪差得实在多。他的事多半是先皇提起——为什么你丝毫没有景泽遗风?你比景泽才疏,没有景泽的担当,倘若景泽在世如何如何——一个人死了,大家对他的评价固然更高,因为死者为大,但由此看来,他大约的确是个挑不出错处的人。”

嘉安也笑道:“那不就是圣贤再世。”

“大概就是这样。只有一件——景泽还住在宫里的时候,先太后身边有个宫女,那时候朕还小,看不明白,后来想起来,才觉得她是喜欢景泽。那时候我们每天去向太后请安,都是她给我们伺候点心,突然有一天换了个人,不是她。我问太后小柳儿呢——她叫小柳儿。从那天开始,我就再没见过她,后来才听说她死了。”

“……为什么?”

“景泽要太后这样做。”

嘉安一时语塞。有片刻的沉默,一种凄凉之感仿佛顺着头顶浇下去,令他感到毛骨悚然的悲哀。一个没有缺点的圣贤式的储君,是不允许有任何成为污点的可能。嘉安打了个寒颤,轻声说:“那奴才先谢皇上不杀之恩。”景承忽然拉住他,掀开棉被,把他整个地也包进去。嘉安跪在他腿间,往那片胸膛前偎了偎,可以觉得景承身上微弱的温热气息。

“我永远学不到景泽,把自己和旁人的一切全部牺牲了去做一个模范式的好皇帝。”景承说,“固然,也学过。”

“够了……”嘉安摇摇头,“不要再提了。”

他知道景承所指的并不单是某一桩事,但在他听着,仍然忍不住有无数的忿恨和难过扑上来。

“后来我常觉得整件事就是个做成的局。从景泽到先皇,现在终于轮到自己身上——十几年了。这个位子真值得一个人孜孜不倦算计十几年吗?”

嘉安轻声问:“如果真到了没法收场的时候,怎么办呢?”

“唔?”景承拍拍他的脊背,“朕许过你的话会作数,大行之日一定放你出宫。”

嘉安震惊地抬起脸看他,一时有无数句话在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觉得眼泪涌出来哽住了喉咙。他记起来了,他们闹了一场之后见的那回,景承也这样提过,原来他对将来是早有了预设的结果,那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了吗?

“你不必这样,”景承微笑着,“君王死社稷,这点自觉朕还是有,总归叫后人提起来不是徽宗后主。”但嘉安已经忍不住抽噎起来。“别去……别……”他揪住景承的衣角,像要把它们撕碎了那样攥在指缝里,不顾一切地向他怀里撞。景承吃了一惊,捧住他的脸,借着炉火里那点光亮打量他,露出一点难以置信似的自嘲的神气。

“嗳——嗳?朕还没驾崩呢,你这就要哭起丧来了。”

“你跟他们比什么呢……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嘉安绝望地小声重复着,“就算我求你,别去!”

“也挺好的,”景承说,“倘若一个人掌握权力但没有能力,他就不该是个好人。但凡他有一些责任感,是会一直被焦虑折磨着的。”

嘉安唯有摇头,断断续续地,隔一会哀求一声,“别去。”

没有回复,他知道景承是已经准备好了。他把额头抵在景承胸前,咬着嘴唇痛哭了一场,心口里空得发毛,浑身像被抽尽了骨头似的恐慌无力。这恐惧感十分熟悉,顾延之死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现在,这世上仅有的和他有关的人,又要走了。

等他哭完,景承用棉被裹着他去床榻上。两个人都睡不着,在黑暗中静默地躺在一起,能够感到死亡在房门外徘徊着。现在嘉安明白为什么景承忽然愿意同他说自己的事,因为一个人面对生死的时候,这一辈子的琐碎都会跳出来教人反思。他自己也是这样,走马灯似的想着从小到大的事,仿佛这一生又过了一遍。他已经决定了,而且不是在今天,从跟了景承第一回起他就清楚,一旦皇上不在了,他是只有自尽这一条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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