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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风楼遗事(87)+番外

作者: -阮白卿- 阅读记录

嘉安脊背上倏然一股冷汗,连忙捉住那守卫指向景承的手压下去,赔笑道:“官爷说得很对。我们爷平素不大出门,所以这些文书上的事都不熟悉,我这里都备着呢!”一面从怀里掏出两张揿印的黄纸递给对方。

他感觉到景承审视的目光盯着他,但无论如何没勇气回望。文书上的名字是假的,官印却货真价实,景承必然在思考这两份路引的来历。其实崇德宫有头有脸的太监们都是大小官员争相巴结的对象,更不提床榻上侍奉皇上这一层,要弄到几个假身份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事。

这时他醒悟过来为什么景承后来处处提防他,乃至在他身边安插眼线的地步,无非是担心他恃宠而骄,做下逾越本分的事罢了。说到底任何一个皇帝都会这么做。至于他是什么样的人,景承并不了解,也没兴趣了解。

嘉安立刻又摸出一小块碎银子来,否则他就要一连串地浮想下去了。这时候那守卫大声地把路引上的两个名字念出来,春生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嘉安就知道他起疑心了,春生知道他们根本不是文书上那两个人。春生会说破吗?说了对他没什么坏处,不说才有连坐的危险,可这是急着去做丧事,也许他会觉得说了太麻烦?他紧紧盯着春生,那两片干燥皲裂的嘴唇间随时都可能吐出令他们死无葬身之地的号令。

春生开口了,“官爷,他们是看我一个人没亲没故,”他揉揉鼻子掩饰自己的紧张,“四爷人好,四爷是我们东家的朋友。”

文书终于攘回来,嘉安松了一口气,迅速地在黄纸下面把那块银子塞给守卫,对方捏了一捏,对估摸出的重量十分满意,于是哼了一声攥在掌心里。一来一回,倨傲的脸上显出笑容来。这熟稔的动作景承一定看见了,当着他的面,天子近侍居然到了要向城门小吏行贿的地步,除了愤慨,也只能让景承更不齿。

但银子比什么都有用,骡子慢吞吞地载着他们,一路摇晃着到深山里去。路上坑坑洼洼,板车上的人上下颠簸,才想起来已经连着几顿粒米未进,却也没有吃东西的欲望,背后是冷冰冰的尸体,三双腿在车辕边荡着。

嘉安觉得这一路简直太过于漫长,沉默得使人无法忍受,因为他绕来绕去总是想到,从出宫到现在短短十二个时辰,景承已经厌恶了他多少次。现在四周安静下来,稍微想一想就很难受,心口里好像百爪挠心似的煎熬。前前后后折腾了两天,这时候困倦就像潮水似的扑上来,他真想偎到景承身上去求他给自己一点暖和,但眼下这样的情形也实在不敢,只得靠在那口硬梆梆的棺材上微微阖着眼,不觉就睡过去了。猛一惊醒过来,先以为已经睡了很久,但四下环顾,仍是那荒凉的山岭,两盏白惨惨的灯笼吱吱呀呀地在风里晃着。

第54章 人生常恨水长东

春生把他老婆埋在半山腰,香烛纸钱都是嘉安预备的,他对于上坟这些事简直是熟门熟路。嘉安也跪下来给春生老婆磕了头,他已然把她这笔账记在自己身上了,也许将来有一天,他自己也会落得这么个下场,那时候给他下葬的会是景承吗……他们算是生同衾过了,死时亦能同穴么?他又以什么身份去葬在景承身边呢?

他跟春生说让他自己回城,春生并没有表现出来特别吃惊。嘉安直截了当地告诉他那两张路引是假的。“如果不是你那句话,我们也出不了城,其实你知道不对,为什么没说?”春生反问道:“为什么要说?非亲非故的,你肯这么帮我——其实我不是看四爷,我是看你。”嘉安一时没懂他的意思,道:“为什么看我?”

“咱们这种人,要是再不互相照应,还有谁能照应咱们呢?”春生带着自嘲的声气。

他这时才发觉,其实在春生眼里他们都是一样的人,因为很容易站在对方的处境上,所以也格外不吝这种举手之劳的帮助。从前隔着一道高墙,他总觉得他们之间似乎还有点差别。

嘉安留了一张银票给他,虽然春生帮他们的事根本不能用钱衡量,但对他来说钱才是最需要的东西。春生千恩万谢地收了,又道:“我想请四爷帮个忙,写一封信到我乡下家里,也给她娘家报个丧。”

景承的笔迹不能轻易流到市井间去,嘉安便道:“我来替你写罢。”说着已经拿过包袱来了。除了笔墨,他就只装了几件衣物,银钱是贴身放着,也像百姓们逃难一样。他把纸铺在板车上,因为那车十分矮,索性跪下去,就着那白纸灯笼里的微光,看见砚台里的残墨已结冰了。

他捏起一点雪放在砚台里,凑近了呵气,白雾汩汩地从嘴里冒出来,就用化成的水去研墨。他按春生的意思写了一封信,过程中景承背着手走来低头看了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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