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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风楼遗事(86)+番外

作者: -阮白卿- 阅读记录

“不怪你,更不怪四爷。”春生说。

他听懂了,春生其实是怨恨景承的。在春生看来都是四爷不对,兵荒马乱的还出来瞎逛,只是碍于景承在场,他只能这样说。春生把头深深埋进手臂里,“世道不好,我怪谁呢?”

景承站在几丈外的地方沉默不语。世道,某个程度上他就是世道。

“现下还是先料理后事……要穿装裹衣裳、买一副棺材,还得雇马车送到城外去挖埋。这时候一定什么都难找。不过用项你不必担心,我去替你张罗,都备齐了送到你家里。”

都是绕不过去的事,人已经没了,钱还是得花。春生抬起头来抹了一把鼻子。他当然乐于接受嘉安的好意,但也知道他是人家的奴才,行动没有自由的,所以一直瞟着景承。

嘉安硬着头皮走到景承面前去,还没开口,景承劈头就问:“你所算计的事里,也有这一桩吗?”嘉安眼前晃了一晃,颤声道:“这叫什么话?”

“如果没有送葬的借口,你要怎么出城呢?”

他再想不到会有这样一句指责,呆了半晌方委屈道:“我怎么就这样不堪了?”

景承扭过脸不看他。他怔怔地立在院子中央,雪不下了,风反倒更加凶,呼呼地堵着人的嘴,叫人百口莫辩,把他们各自逼退到失望的一隅去。

“因为我做错了一件事,就再做什么都是错的吗?好歹这么些年了,我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嘉安哽咽起来了。

他心里觉得非常难过。那么久以来,景承到底是怎么看他呢?他连命都不要地做了这么多,手上沾了血,变成一个连自己都不敢认的人,在景承眼里究竟算什么?现在景承任何事都把他想得很坏,甚至否定起他的人格来,嘉安不由得心灰意冷,再说什么都很无趣,便连替自己辩白的话都不愿意讲。也许算了,他心里对自己说,其实他们之间的嫌隙不是一天两天了,再挣扎也无非是让景承更加厌恶,也许真的算了。

但后来景承还是和他们一起到春生赁的房子里去。难以想象这么狭小且陈旧的一间屋子,每月却要一吊钱。春生老婆把家里打扫得十分干净,她躺在地上,已经小敛了,穿着葱白色五福拱寿的袄裤,是新买来的,尺寸有些大,松垮垮地套着,从领口露出一张蜡黄的面孔。整间屋子里只有这样一种簇新的东西,白惨惨的使人触目惊心。接着一口很薄的棺材送来了,木头没上漆,因为昨天夜里死人的不止这一家,现成的好棺木已经卖光了,不过还是循着习惯“铺金盖银”,把一幅黄澄澄的棉褥子垫在里面。

一般是停灵三天,但春生的意思,外头不太平,早点下葬安心。嘉安也不便说穿他是因为失节死的女人难免被人嚼舌根,在家里放着,也许就有许多好事的邻居要借吊唁的名头来看热闹,不如快点埋掉,反正他们在这里没有亲戚,尽可以省下吹吹打打的钱。于是当天就找到一辆板车,准备拉到捉鬼山去。

冬天一到傍晚天就黑了,守卫挑着灯笼巡查进出的人,满眼惴惴不安的烛火。那辆板车是一匹骡子拉着,春生牵缰绳,到了城门口,守卫问前面一个人查路引,那人不知怎么半天摸不出来,后面的人就七嘴八舌地攘着。嘉安下意识朝景承靠得近了些,他想到景承大概从没和这样多的人挤成一团过,以后他们就必须去习惯这市井的气息了。

他自己是无所谓的,反正他本来就是从这个世界里爬出来的,现在无非是回到这世界里去。但景承能否适应这样的生活还是未知。

他们正在那里焦躁不安,忽然有个守卫看着他们喊了一声,原来是春生认识的人。春生对这公差的态度却十分畏惧,点头哈腰,又主动告诉他棺材里躺的是自己老婆,当然没有说到细节上。那守卫和他也并不很熟,只是伸过胳膊来拍拍他,跟着冲着景承一努嘴,“他们是跟你一起的?”

“人走得急,一时间许多事要打理,我们帮着搭把手。”嘉安接过话茬。

“死一个人,倒要搭出去三个。”

嘉安一听便明白,这种手里有一点小权势的人,必须时不时地把威风施展出来才舒服,宫里也并不乏这样的太监,因赔笑道:“去捉鬼山好几十里呢,多两个人挖埋,也好早些回来。”

守卫傲然地打量了景承一遍,“路引呢,拿出来看看。”

“按律离乡百里以上才应核查路引,白事下葬不过近郊。”景承从旁淡淡地道。

嘉安知道景承已经忍不下去了,而且他还在那里生他的气,但眼下也顾不及别的,这种小吏最难缠,尤其他们现在是出逃,一点点差错都不能出。那守卫提高了灯笼照到景承脸上,高声笑道:“我倒没看出有个状师在这里!你要臭显摆,爷爷就教给你——从今天开始,只要出城都得拿出路引来,没有路引,你就算死也得给我死在城门里头!哪儿死的在哪儿埋!爷爷说得清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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