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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风楼遗事(97)+番外

作者: -阮白卿- 阅读记录

嘉安指着楼下,压低了声音恨道:“现在她们和卖身有甚么分别?鸨儿尚且要按着次数算银子,她老太太倒好,一根簪子就能买断的生意。”

他说话分毫不让,景承暗暗吃了一惊,立刻也生起气来,冷笑道:“花街柳巷的事,轮得到你装懂?你这样为她打算,怎么不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是个不能人道的太监,不然她还在那里惦记着你呢——”

景承掐起喉咙学她,“‘我没福分嫁到小傅先生这样的男人’。”

嘉安浑身一抖,怨愤地看着他,眼圈立刻憋不住红了,颤声道:“我做错什么了,至于拿这个出来羞辱我……再者,人家为什么一定要沦落到那种地方?就算她沿街乞讨,给人家做老妈子,也是清清白白养活自己,实在活不下去,剪了头发当姑子去,哪里没有一条活路呢?”

“这也能算条活路?”

“算!怎么不算?”嘉安恨道,“总比任人作践好些。”

景承点点头,“好啊,既然这样有骨气,你现在就去把她带出来,你去问问她肯不肯走你给她的活路?她不肯,你就真收了她当姨娘吧——安安稳稳,你不正是想要这个么?”

“做什么非要怄我……这事我一个字都没有应过,怎么就罪无可赦了?我身上的事您有哪件不晓得,干嘛又说到姨娘上去……”嘉安哽咽起来了,“即便我真是奴才坯子贱骨头,也不必就要扒光了游街,教人家看我到底贱在何处。”

“……你究竟在想什么?”景承叹了口气,走到他跟前拉他的手,“行了,奇不奇怪,因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吵这一架。”

嘉安抽回手,向后退了两步躲开他,“我不过多说了两句,哪里敢吵,我算什么呢?”

景承皱着眉道:“你还不够?我看是这两年太纵容你了。”

“是,我原也不配跟您聊这些,所以多说了两句便是纵容。我有什么不明白呢?一个没根的东西,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才爬了主子的床,伺候得好了便喜欢几日,回话也只能顺着上头的意思,多说一句多做一点都是逾越……我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我心里想的是什么,您有过哪怕一点点兴趣知道吗!”

眼泪扑簌簌流下来,有许多事回到他心里,似乎是到这一刻他才终于确信了,景承丝毫不曾以他想要的方式爱过他,而他也没有甩脱那些锁链。想的做的总是心口不一,他是怎样仰望着景承,景承便是怎样地看低他。挣扎了这么些年,他们之间仍然有着那样深的沟壑,他等不到了。是假的,他早就知道是假的,根本不是到这一刻才发觉,这么些年了,只有他自己在麻痹自己,一场镜花水月。

景承扬手打了他一巴掌,嘉安往后栽歪半步,仰翻在楼梯上滚了下去。铜铫子磕着台阶,凉水泼了他一头一身,然后才叮叮哐哐地一阵巨响,摔在地板上滴溜溜转了几个圈。嘉安叫也没有叫一声,幸而那转角有一排栏杆挡住了他。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只觉得浑身火烧火燎地疼着,舌尖上漫开一些腥甜,唇上是湿的。他蜷缩在地上,耳鼓里嗡嗡地啸叫,是过了好半天才听见有人叫他名字,“……嘉安……嘉安!”渐渐又辨认出景承抱着他,掌心在他背上慌慌张张地揉着,“好了好了……没事了……你身上怎么样?不要再闹了,听听你满嘴里说的都是些什么。”

他推开景承,拧着身子去攀住栏杆,分不清身上究竟是哪里在疼,好像每根骨头都裂成了七八块扎在五脏六腑里,把他捅得血肉模糊。他挣扎了半天才摇晃着站直了身子,抬眼看看景承,泪水忽然就泉涌似的淌下来。

“所以我真的就只是个玩意儿……对么?”他哭着问景承,“一个挺会伺候人的玩意儿?”

他在心里替对方回答了无数次“不是的”,可那句话景承始终没有说出来。

景承嘶哑着喉咙低声反问:“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回头看看只是一文不值,对么?”

嘉安无法回答他。痛苦是痛苦,毕竟还有许多温存……哪怕是施舍一样给他的温存。他没法不贪恋那些东西,在他心脏上轻抚过的景承的多情。有一点点都需要珍惜,说到底,他们这种人……像他这样,从任何别处都得不到温柔的一个人。可他想要的远不止这些。

“也许就是我不配被你喜欢。从最一开始就不对等的关系……你永远不可能认真喜欢我的。可是,我不是非要依附着谁才能活下去……我是想长长久久地跟你一起,但并不等于我得一辈子做你的一件东西。

“你说过喜欢我,可我问过这句话么——你是拿我当什么来喜欢的呢?我自己知道……我一问,就会连这句喜欢的话也没有了。可我不想在你心里只是个玩意儿。你喜欢我服侍得周到,喜欢我事事顺从,可我想要你把我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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