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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官人(202)

“郑家……”周新嘴角扯起一丝苦笑道:“是那么好灭的么?”

“又有何难?”唐云冷笑道:“本帅此番精锐尽出,还怕他两千乡兵?”

“伯爷误会了。”周新摇摇头道:“下官的意思是,郑家乃太祖亲封的江南第一家,天下孝悌的楷模,我们将其消灭,如何向天下人解释?”

“呃……”唐云想想也是,郑家该死的理由自然充分——胆敢窝藏废帝,足够灭他九族了!可是皇上早就宣布建文已死,这条理由自然不能用了。“勾结明教,意图谋反?”

“那让太祖的颜面何存?”周新摇头道:“而且还有一点,太祖当年定《皇明祖训》,就是以郑家的家训为蓝本,这是天下皆知的……”言外之意,若郑家意图谋反,其家训自然不足为训,那置《皇明祖训》于何地?

这一点很要命,因为朱棣当年造反,打的就是建文听从奸人妖言,乱改祖宗成法,故而要‘奉天靖难清君侧’的幌子。等他当上皇帝后,自然将建文帝的改革措施全都废除,为了彰显自己皇位的正当性,他更是处处标榜自己是太祖皇帝最忠实的继承人,根本不可能去否定《皇明祖训》。

“这也不能,那也不能,你说该怎么办?”唐云没想到,要对付郑家还真是狗咬刺猬——无处下嘴呢!

周新就等他这句呢,闻言呷一口茶道:“真正的贡品龙井,伯爷待下官不薄啊。”

“呵呵,知道就好。”唐云嘴角抽了抽,他想起对方乃一省廉访,万一参自己私用贡品,肯定要被皇上骂的,态度不禁愈发客气了……

“郑家的命运,不是我们能决定的。”周新搁下茶盏道。

“是,应该由皇上决定。”唐云点点头,又苦着脸道:“可做臣子的怎么能把难题推给皇上呢?”能说出这句话来,就说明朱棣绝不是任人唯亲。

“伯爷说得对,”周新毫不意外,颔首道:“所以对郑宅镇,我们应该以保护之名围而不攻,然后一面加紧光复县城,一面逼郑家交人。待攻下县城,若确定那人不在明教手里……”顿一下,他一字一句道:“说不得,把郑宅镇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挖出来!”

“还是老弟想得周全。”唐云摸着钢针似的胡子道:“那成,咱们分兵两路。我带人去攻城,你带人去包围郑宅镇,如何?”

“又要封锁县境,又要攻城,又要封锁郑宅镇。”周新有些担心道:“兵力会不会太过分散?”

“哈哈,这个你就是外行了。”唐云得意笑道:“浦江区区弹丸之地,五万大军不是太少而是太多。要不是为了万无一失,根本用不了这么多人。”

“军事上的事我是外行,”周新身上难得没有文官那种不懂装懂,这也是唐云比较给他面子的原因:“就听伯爷的。”

“嗯。”唐云点点头,站起身道:“胡潆那厮之所以迟迟未到,我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见周新不动声色,他自顾自道:“你们是想证明,为天子侦查缉捕,刑部按察司也能胜任,而且比锦衣卫做得更出色。”

“真没有争风吃醋之心。”周新摇头道。

“那换个说法,想要皇上知道,锦衣卫是可以替代的……”唐云幽幽道:“还要否认么?”

周新默然,这位老兄面带猪相,心中嘹亮,还真什么都明白。

“别紧张。”唐云笑笑道:“我要是不站在你这边,早就通知锦衣卫了。”说着面现阴狠之色道:“老弟放心,哥哥我支持你们,早日把纪纲那王八蛋撵下来,好让弟兄们把他剁碎了喂狗!”

周新先是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唐云恨纪纲,应该不是假装的。虽然他们同属靖难之臣,但纪纲是诸生出身,素来和武将们尿不到一壶,后来他成了锦衣卫指挥使,能够以皇帝的名义,动辄缇骑四出、抓人杀人,不管文臣武将在他面前都噤若寒蝉,唯恐遭殃。

纪纲飞扬跋扈,天底下皇帝第一他第二,哪怕比他官职大、地位高的,只要惹到了他,都会遭到他的残酷报复……与纪纲平级的都指挥使哑失帖,由于在路上没有给他让道,被纪纲认为是故意不敬,记在心里。后来纪纲竟诬以冒赏的罪名,用大杖将哑失帖活活打死了。还有阳武侯薛禄,身为都督,无论官职地位,都比纪纲高,两人为了个道姑争风吃醋,一次在皇宫里相遇,纪纲抓起卫士手里的铁瓜,照着他脑瓜就打,把薛侯爷的头颅都打裂了,差一点死掉……

而薛禄和哑失帖,都是唐云的老战友、老兄弟。唐伯爷虽然不敢直接招惹那凶神,但若有人想挑战纪纲的权位,他是很愿意提供帮助的。

第一百八十章 旧知

定计之后,唐云和周新兵分两路,前者带兵直取浦江县城,后者则率军围了郑宅镇。

郑宅镇就在白马镇边上,仅仅一个时辰,官军就完成了对郑家的合围。郑宅镇上没有慌乱也没有过激的反应,保持着令人心悸的安静。

郑家虽然不出声,但所有官军都感到莫大的压力,这压力来自镇口那块太祖钦赐的牌坊——江南第一家!

尔等若是够胆,只管放马过来!大音希声,却震慑人心……

周新一面令官军挖壕下营,一面命人到镇上通告来意。对其所谓的‘保护’之言,郑老爷子自然嗤之以鼻,但仍然派自己的儿子,前去军营表示感谢,还抬着十几担美酒、十几车生猪劳军,并带去自己则因为‘病重难起’,不得亲至的歉意。

郑沿出了九道牌坊便发现,镇外已是沟壕深挖,栅栏林立,官军分明一副严防死守、要镇上人插翅难飞的架势。尽管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看到此景,他的心还是忍不住抽搐一下……

道明来意,官军放其从尚未合拢的地带通过,又故意引着他们经过层层营垒,方带其进入中军。

通禀之后,周新倒没有故弄玄虚,很快便让他进了大帐。

“草民拜见臬台大人。”郑沿深深施礼。

“免礼。”周新端坐在大案后,凝视着郑沿道:“请坐。”

侍卫奉上把椅子,又给郑沿上了茶,便躬身退下。

大帐中只剩下坐在大案后的周新和与他对坐的郑沿。

烛火照帐,周新依然在看着郑沿,郑沿也回望着他,两人一时沉默。

良久,周新方缓缓道:“十年不见了,别来无恙,老同窗。”

“不敢……”听到‘同窗’二字,郑沿似笑非笑道:“在下早已是乡野草民,日新兄却贵为本省臬台,百姓高祖,草民高攀不得。”这年代尊称县官为‘老父母’,知府高一辈,则是‘祖父母’,以此类推到一省大宪,自然是‘高祖父’了……

“你还是温良恭让。”周新嘴角挂起一丝微笑,罕见地温声道:“就像二十年前。”

周新一句话,将郑沿的思绪拉回到洪武年间,当时他以诸生入贡太学,身为江南第一家的嫡系子弟,族中父兄又多在朝为官,那时的郑沿自然风光无限,哪怕是在京城之中、贵胄云集,他也依然享受着众星捧月的尊崇。

而那时的周新,则是个不起眼的南蛮小子,家境贫寒、不爱说话,常常受到一些纨绔同窗的欺负。郑沿看不惯,便时常回护于他。有了郑沿的保护,周新这才不受欺负,得以继续学业……

之后的岁月里,两人交往渐多,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也曾携手出游、也曾吟诗作对、也曾指点江山、也曾激扬文字。直到肄业后,郑沿在朝中为清贵词臣,周新到地方为官作吏,两人还书信不断,互诉心曲,直到建文四年,靖难之变,燕王破京,京城官员不愿侍奉乱臣贼子,纷纷弃官归隐,郑家子弟深受两代君恩,自然也在其中,郑沿便回到家乡,闭门读书、侍奉老父。

而周新则继续在永乐朝为官……自然,两人便断了联系。道不同不相与谋,昔日的好友形同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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