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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官人(203)

之后十年里,郑家因为对永乐皇帝的消极态度,自然失宠于本朝,郑沿也渐渐褪去光环,和光同尘,与寻常乡绅无异。

而周新则声名大振,成了皇帝宠信、百姓敬仰,赫赫有名的冷面铁寒公!如今更是为一省大宪,率大军包围了郑宅镇,郑家全族老小的生死尽在其手中!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人生浮沉变幻之无常,莫过于此……

感慨万千,千万感慨,但最终还是要回到现实,尽管现实是那样的残酷……

“我这次的来意,他们应该和你们家说明了。”还是周新重新开口道:“子彦兄亲自来这一趟,应当不只是为了劳军吧。”

“臬台明鉴,”郑沿拱手道:“草民这次来有三件事请教。”

“你可以问,但我不一定能够‘教’。”周新淡淡道。根本来不及重温旧情,他就不得不戴上冷漠的面具。

“是。”郑沿点点头道:“草民请问臬台,大军既然是保护郑家,为何要在面向郑宅镇的一面挖壕设栅?”

“军队的安排,我不太清楚。”周新缓缓道:“不过我想,郑家只要问心无愧,这些事情都不足挂怀吧。”

这便没法再问了。郑沿接着问第二件:“是不是这段时间,任何人不得出入郑宅镇了?”

“不是。”周新摇摇头道:“只是不许人进入,若有要离开的,只要经过检查,确认不是明教妖人,自然放行。”顿一下道:“不过现在外面兵荒马乱,为了避免危险,还是少外出为妙。”

“谢臬台好意。”郑沿又道:“但其实我郑家非但足以自保,甚至可以襄助官军收复县城。我听说明教徒凶顽狂热,又据城而守,唐伯爷兵力太少,恐怕要吃亏,还请臬台不要为寒家浪费兵力,速速与伯爷合兵一处,我愿发两千子弟兵,助朝廷一臂之力。”

“郑家有这份心,很好很好。”周新沉默片刻道:“但是保护郑家是朝廷的命令,本官也唯有遵从而已。至于县城那里,唐伯爷身经百战、破城无数,我们就不要瞎操心了。”说着有些伤感道:“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子彦,我们十年没见了,今晚我请你喝酒。”

“黄鲁直这首诗,还有下半阕,”郑沿却缓缓摇头道:“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蕲三折肱。想见读书头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想必这才是日新你想说的吧?”

周新闻言沉默片刻,方点点头道:“子彦,你可有话要对我说?”

“……”郑沿也沉默了,半晌方摇头道:“没了。”

“子彦!”周新那张万载不动的冷脸上,突然显出激动的神情:“你难道不明白,我是想救你么!”

“……”郑沿神情一黯,低声道:“臬台多心了,区区明教,还毁不了郑家。”

见他‘执迷不悟’,周新终于图穷匕见道:“明教毁不了郑家,但那人能毁了郑家!”

“……”郑沿却面无表情道:“此话怎讲,还请部堂明示。”

“明说的话,你就不能离开了。”周新垂下眼睑道:“如果子彦你不打算回去,我成全你。”

毕竟十年没有出山了,郑沿已经远不是周新的对手,闻言一滞,才想明白其中的利害,声音有些发颤道:“请讲。”

但这一刹那,已经让周新明白,建文就在郑家,就在郑宅镇!他缓缓摇头道:“算了,看来这杯酒是喝不成了,你回去吧。”说完便转过身去。

周泰进来,送郑沿出去。

郑沿离开大帐后,周新才转过头来,那双总是透着冷厉目光的鹰目,已微微湿润。

那厢间,郑沿离开了军营、返回郑宅镇。

当他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一扇扇虚掩的房门打开了,族人们定定地望着他。没有人是傻子,都看出官军的一系列动作,正是针对他们的。他们虽然保持着镇定,但需要一个答案——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郑沿满嘴苦涩,满心负疚,他根本无法面对这些目光,抬起头来,望着如血的残阳,他深深一叹道:“都放下心,会没事的。”

族人们却没挪动,有人低声道:“七叔,郑迈失踪前的话,是不是要应验了……”

郑沿的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郑迈临死前曾说,‘郑家要遭灭顶之灾了’,这话经其家人之口,在族中已经不是秘密了。加上过往的蛛丝马迹,族人们虽然猜不中真相,却能清楚感觉到,郑迈口中的‘灭顶之灾’,似乎要变为现实了。

“一派胡言!”郑沿黑着脸训斥道:“我们郑家是太祖亲封的‘江南第一家’,与大明国运休戚与共。国运长存,我郑家亦必长存!”说着朝众人深深一揖道:“诸位请放心,我郑家若有谁负‘孝义’二字,则人神共弃,死后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听他如此赌咒,众族人神情放松下来道:“如此甚好,最怕有人做了恶事,连累我等是小,令祖宗蒙羞就罪大恶极了。”

“绝对不会。”郑沿摇头道:“若有事情要告诉大伙儿,会敲钟的,现在请各回各位,不要放松了警惕。”

“敢不从命。”众人纷纷应诺,便离去了。

看着淳朴忠厚的族人,对自己信任若斯,自己却还要瞒着他们,郑沿心如刀割,步履沉重地来到祠堂中,便见白发苍苍的老父,负手立在院中,正看着太祖御笔的匾额下,那幅方孝孺所题的楹联入神。

‘史官不用春秋笔,天子亲书孝义家’,十四个字是那样的遒劲有力,正气凛然!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两难

“父亲,我回来了。”郑沿轻声道。

“嗯。”郑棠缓缓转过头道:“你那老同学说什么?”

“没说什么。”郑沿低声道:“叙旧而已……”顿一下道:“父亲,此事怕是难以善了了。”

“是。”郑棠转回头去,望着那副楹联道:“为父一直留着正学先生这副对联,就是知道我们恐怕也难逃一样的结局。”

“只是这样一来……”郑沿黯然道:“对族人们太不公平了。”

“唉。”郑棠苍声一叹,颤声道:“忠孝自古两难全,为父终于体会到,十年前正学先生的抉择,是何等的艰难了。”一面是忠孝节义,一面是族人性命,当两者不可兼得时,怎样选都是彻头彻尾的悲剧。

选择了前者,你将成为冷血的忠臣,固然青史留名,但每个字背后,都含着全族父老的鲜血;选择了后者,你还算个有感情的人,但将背叛自己的信念,成为不忠之臣。不仅遗臭万年,还让全族蒙羞,这是比死亡还残酷的惩罚……

之前无数个失眠的夜里,郑老爷子都在反复扪心自问,自己到底应该对谁负责,向谁尽忠。但答案无一例外……人必须要知恩图报,太祖皇帝厚待郑家,授予郑家最高的荣誉,建文皇帝为浙江减免税赋,又在危难之际选择了信任郑家,郑家根本没有别的选择,唯有将建文保护到底,哪怕牺牲全族,也在所不惜!

尽管早作出了选择,但当来到这关口时,郑老爷子仍旧心如刀绞,这几日,他只要一闭眼,便是满眼的尸山血海……

好在事到如今,已经别无选择,若是此时背叛了皇帝,非但名节要被玷污,举族的性命亦已难保。朱棣那样的暴君,怎会容忍收留建文的郑家,存在于世上呢?

“父亲,何时告诉他们真相?”郑沿只好退而求其次道:“族人们有权知道真相。”

“当然,但不是现在。”郑棠缓缓道:“现在,我们还没到山穷水尽的那一步,还有机会保全大师和族人!”顿一下,他苍老的目光变得凌厉起来道:“所以小子,打起精神来!不到最后一刻,不要轻言绝望!”

“难道我们还有什么底牌么?”郑沿将信将疑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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