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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官人(22)

听闻女儿还活着,赵老头是又喜又怕,喜不用说,怕是因为诬告要反坐,还得罪加两等。

正在左右为难之际,他的老朋友何员外来做客,主动问起美娘的事情。赵老头知道何员外见识广、主意多,忍不住将真相说给他听。

何员外听了说,你们不去官府坦白是对的,不然就得反坐,是要掉脑袋的。何常是堂堂粮长,说出话来自然可信。这下可把赵老头吓坏了,央求何员外给想个办法。

何员外想一想,便说既然如此,就让美娘先住我那,你们还当她死了,继续告就是。赵老头一想,也只能如此,便让冯秀才将闺女送去了何员外家……

就这样过去一个多月,那具女尸出现了。官府通知赵家人去认尸,赵老头赶紧知会他便宜女婿拿主意,何员外让他们一口咬定,死者就是赵美娘,才有了验尸现场那一幕!

但陈知县最终认定,死者并非赵美娘,赵老头也只好罢休。

就在赵老爹以为,事情要平安过去时,浙西分巡道何观察,前来县里审视冤狱,何员外撺掇他将富阳县上下,一股脑告上衙门。

赵老爹自然不敢。何员外拍胸脯保证,说只要你告,就一定会赢,从此永绝后患。赵老爹还是不敢,何员外便威胁要将赵美娘送回林家,他也只好就范……

结果,真的就打赢了官司,不但翻了案,还把富阳县的官吏,拉下了马。

再后来,他听说王刑书的儿子,求人写状纸翻案,便赶紧通知何员外。因为王贤是个赌徒浪荡子,加上富阳正处在没有知县的混乱期,是以何员外干脆派几个人,在赌场附近把他打死了事……

……

再提审赵老汉的儿子,也是一样的口供,至此,案情已经差不多明确了,但有一点魏知县不明白,问二人道:“你们为何这么听何常的话?怕不只是闺女在他手里吧。”

两人嗫喏着不敢答话,魏知县三木之下,才吐露真情道,何员外不只是粮长,还是锦衣卫的百户!

魏知县心里一颤,对负责记录的李刑书道:“这段抹去。”

李刑书点点头,其实他压根就没敢记这三个字。

因为锦衣卫的凶名太盛了,在指挥使纪纲的带领下,更到了无法无天、滥杀无辜的地步。在他们眼里,什么王公贵族、什么朝廷大员,都如草芥一般。只消冠以建文余孽的头衔,便可杀其全家!

这是一群无视王法的凶神,哪怕一个小小的百户,也是魏知县得罪不起的!

那厢间,胡捕头听得心惊胆战,怪不得那厮那么大口气,原来有锦衣卫这座大山撑腰啊!

待到提审何常时,魏知县的气场便弱了很多……

何常也已经恢复了镇定。他是世袭粮长,见官平起平坐,可以不受刑讯。而且这个头衔,得上报户部才能夺去,州县无权剥夺。是以大剌剌地坐在杌子上,回魏知县的问话。

魏知县问他,为什么要窝藏赵美娘,他说是帮朋友忙。

魏知县问他,为什么要唆使赵家认尸,他说是帮朋友忙。

魏知县问他,为什么要胁迫赵家上告,他说是帮朋友忙……

魏知县问他,为什么要派人谋杀王贤,他说是帮朋友忙……

魏知县就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子,忍不住讽刺道,难道你金屋藏娇,也是为了帮朋友忙?

“是的。”何常点头道。简直是天字一号热心肠。

“那你为何要逃跑?还意图杀人?”魏知县冷声道。

“我不是没逃么,”何常无耻道:“当时恨不得把那诬告我的王二碎尸万段,但想想这是犯法的,我又停下了。不然他一个废人,能把我踢倒?”

魏知县拿他没办法,只能下令暂且收押。何常却道:“县尊,按洪武爷的规定,粮长是可以交钱免刑的,麻烦你帮着算算,我这些罪名,一共得罚多少钱!”说完便施施然下堂去了。

一场气势十足的审讯,竟如此虎头蛇尾,回到后堂,魏知县难过得要死,难道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自己又一次搞砸了?

司马师爷安慰他道:“东翁不必如此,我们已经成功了,又何必求全责备呢?”

第二十章 虎尾

是啊,想一想,自己已经将这桩,被刑部定了死罪的案子,成功翻了过来。来日必将声名鹊起,前途一片光明,似乎应该知足了。

可是真要将此案含混过去,何常这个罪魁祸首,必将逍遥法外。自己就成了包庇凶手的共犯,怕是一辈子都难解这个心结!

魏知县读了二十年的圣贤书,自然将圣人之言奉为圭臬。圣人说君子有九思,头一条就是‘视思明’。君子视思明,要分得清是非,辨得明真假,要把人和事看得通透!

当年读书时,魏知县将此视为天经地义。然而出仕后才知道,人往往就是看不清是非曲直,或是不敢、不想看清真假虚实。因为分得太清、辨得过明,难免会碰得头破血流,甚至害了卿卿性命。但要是装作糊涂,固然可换得一时太平,却遭受良心的煎熬,痛苦一生……

当现实与信念发生冲突时,妥协的往往是后者。但对魏源来说,这个选择尤其艰难。这跟他的经历有关,他是永乐四年进士,因年龄太小,面相太嫩,永乐皇帝让他进士荣归,读书候用,他永远无法忘记陛见时,皇帝的温言勉励、拳拳期望……

‘魏小爱卿,你要时时自省、严以律己,莫失朕所望!’

时至今日,永乐皇帝的这句话,仍时时在他脑海回响,让他不敢对自己有所放松……

这一夜,魏知县天人交战,睁着眼直到天亮,他终于做出了决断!

当日排衙,富阳县的官吏们,看到了一个血红着眼睛的县太爷,听到了他的决断:

“今日辰时,大堂重审何常!”

一众官吏无不惊诧,然后肃然领命,完全与往日不同。

县衙分大堂二堂,平日理政断案,县老爷都是升二堂。升二堂时,知县一般穿戴公服,使唤的吏役一般也限于值堂书吏和经承差役,与事件无关之官吏则不必出现。

升大堂则县官必须穿戴朝服,六房三班吏役都要齐集排衙,其郑重程度远高过前者。按规制,一般只有宣读圣旨、奉旨办差、或者有特别重大案件时,才会升大堂!

今日,魏知县要升大堂问案,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退堂后,魏知县沐浴焚香,除掉公服换穿朝服。

他穿着白袜黑履站在铜镜前,两个亲随为他套上赤罗青缘的上衣、下裳,然后整理衣领,露出齐刷刷一道中单白领。然后围上银革带、带上挂着赤罗无缘的蔽膝。革带之后佩绶系而掩之,最后垂下两条表里俱素的大带……

这既是穿戴,又是仪式,当一件件服饰加身,魏知县感到责任,也一分分压在肩上。为天子牧民,为百姓主持公道,是自己穿这身朝服的意义啊!

“东翁……”穿衣镜上现出司马求的老脸,他叹气道:“你真打算豁出去了?”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是我上任前的誓言。”镜子里的县令,虽然板着脸,却依然显得很年轻:“富阳有何常这样的恶霸不除,算什么忠君之事、造福一方?”

“不知东翁打算怎么办?”司马师爷肃然起敬道。

“等着先生出主意呢……”魏知县两手一摊,实诚道。

“唉……”司马求叹口气道:“摊上你这样的东家,真是麻烦啊……”

“先生果有良策?”魏知县闻弦歌而知雅意,激动地转过头来。虽然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但不用成仁取义,那是最好不过的……

“我反复思量,这何常其实并没那么可怕。”司马求苦笑一下,轻声道:“先说咱们最忌惮的锦衣卫身份。这一点很是蹊跷。如果他是锦衣卫百户,昨日过堂为何只字不提?只怕必有难言之隐。既然他不提,咱们便当作不知。至于将来锦衣卫会不会干涉,那就是上面的事了,与东翁没有关系。不知者不为罪,锦衣卫再跋扈,也不至于找东翁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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