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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官人(286)

“臣,怕皇上以为我是在替他说话,”黄俨使劲咽口唾沫道:“又以为他会在奏章里说……”

“哼……”朱棣冷冷一瞥,黄俨登时汗如浆下,双膝跪下。好在朱棣最近身体不适,又被这件事搞得极厌烦,并没有再深究的意思,只是冷冷警告道:“下次再敢自作主张……”

“臣就一头撞死。”黄俨磕头如捣蒜。

“知道就好。”朱棣冷哼一声道:“传旨,命东阁大学士杨荣即刻赴陕西传旨,召西宁侯宋琥返京;并会丰城侯李彬议进兵方略,即刻启程,不得有误!”

“是。”黄俨如蒙大赦,赶紧去内阁传旨。

给杨荣派这种苦差,显然是一种变相的惩罚,帝心如嶽莫过于是。只是这帝心,也不是可以随心所欲,因为他的头上还有天心,身边还有臣心、下面还有民心……朱棣终究是有大智慧的皇帝,他知道臣子和百姓的想法;他觉着浙江的大海潮,就是上天的示警,似乎臣心民心和天心都不想让自己杀掉周新,只有独夫才可以罔顾天心、臣心和民心。

终究,还是顺势而为之吧……

永乐皇帝的顺势而为,可能是世上最残酷的一种了。现在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太子那条瘸腿上,如果不能在午时三刻赶到刑场,非但周新救不了,太子的声望还会一落千丈。臣民们不会管朱高炽是否有残疾,都会产生浓重的失望情绪,这是太子无论如何也承受不起的。

朱高炽只有豁出去,咬着牙,一步步向宫门挪去。

北苑内的宫人、侍卫、官员,明里暗里都目光复杂地望着朱高炽那一跛一跛的身影,见他缓缓地走过长长的御道,用了比常人多一倍的时间,走到宫门口。

宫门处的禁军和当值的太监,见太子一瘸一拐地走来都惊呆了,忙一齐向他行礼。东宫的太监赶忙上前搀扶,却被满脸大汗的太子喝止道:“有旨意,我要自己走着去太平堤。”

怎么可能?东宫的太监们惊呆了,看太子从仪天殿走到禁门,就已经筋疲力尽、摇摇欲坠了,这里距离太平堤还有足足二里地,怎么可能按时走到?

这时候,杨士奇正好走到宫门口,低声对呆若木鸡的太监道:“还不给殿下找副拐!”

太监们这才恍然大悟,忙大声道:“拐,快去找拐杖!”只是这玩意儿虽不稀罕,却也不是说找就能找到的。

还是一个东宫侍卫灵机一动,从太子车驾上拆下一根横木,递到太子手中,权且充当拐棍。别说,这玩意儿虽然不合用,却能支撑太子沉重的身躯,让他又有走下去的力量。

北苑高高的朱墙下,便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无数侍卫宫人围成一个大圈,护卫和引导着圈中的太子,拄着棍子往太平门方向行去。越来越多的官员得到消息,加入到护卫的行列中。禁军侍卫们虽然不能动弹,却也用肃穆的表情行注目礼……

无数双眼睛含着泪,望着颤巍巍的太子,虽然没人敢伸手碰他,但一旦他体力不支,定会有无数双手将他扶住,绝不会让他们的殿下摔倒。

却也不是所有人,都满含感情地盯着太子,有锦衣卫早就骑马奔驰而去,先到太平堤去通风报信。

太平堤上,朱高煦和纪纲虽然没喝多少酒,但酒不醉人人自醉,看着跪在行刑台上的周新,都已经有些微醺了。

这时突然刑场外一阵骚动,两人微微皱眉,从高处俯瞰下去,就见栅门打开,一名旗校翻身下马,飞奔向监斩台而来。

这时候,肯定没什么好消息,纪纲挥挥手,示意侍卫放他上来。果然,那旗校登登登上台,跪在两人面前禀报道:“皇上下旨,赦免了周新!”

两人登时脸色大变,但两个酒杯都稳稳捏在手里,显然都是定力惊人之辈。沉默片刻,朱高煦伸出手道:“旨意呢?”

那旗校一愣,我只是个报信的好么。

“旨意在谁手里?”纪纲沉声问道。

“在太子手里。”旗校忙道。

“太子!”朱高煦一咬牙,竟将手里的酒杯捏碎……

“太子是走着来的,”旗校赶路太急,有点喘,这才调匀了气息,把话说完道:“皇上好像有旨,要太子步行来刑场……”

“什么?”要不是众目睽睽,朱高煦肯定一脚把这浑蛋踢下台去。纪纲竟乐了:“就他那条瘸腿,一个时辰能走到么?”说着看一眼摆在刑场正当中的日晷。这年代杀人是有严格限制的,一般的犯人都是立秋处决,正是极阳转阴的时刻,人命归于天谴,合于当死之义。就算是斩立决的犯人,等不及秋后,也要定在午时三刻。这是一天中阳气最盛的时候,死人的魂魄会立即消散,不会形成冤鬼。所以这个时刻是丝毫不能出错的。

在京城行刑,杀得又是钦犯,自然更要严格遵守这个规制,故而刑场上摆着日晷,由钦天监提前调整好方位,等到石盘正中那根指针的阴影,正转到午时三刻的刻纹上便立即开刀问斩!

此时阴云散去不少,阳光照在指针上,透射出淡淡的影子,落在午时一刻的刻纹上。

“还有两刻钟。”纪纲沉声道。

“他赶不到的!”朱高炽一摊手,将碎瓷片丢在地上,然后拿起白巾擦了擦手心,竟然没有出血。那是因为常年练功,手心生出厚厚的茧子,形成了保护。他阴声道:“以他那条瘸腿,就是一天也走不到这里,父皇不过是做个姿态,堵住那些文官的口,又能让老大狠狠丢脸!”

“应该是这样的。”纪纲点头笑笑道:“咱们就看好戏吧。”说着又给汉王拿了个新酒杯,满满斟上一杯。

“嗯。”朱高煦接过来,一饮而尽道:“父皇还真跟咱们想到一起去了!”

两人便继续喝酒说笑,只是笑容都很勉强,目光不断在日晷和太平门处来回巡梭,显然都言不由衷,其实心里紧张得要死……万一要是奇迹发生,朱高炽按时赶到,纪纲这次就是大败亏输。朱高煦虽然看似置身事外,但太子要是能在这种情况下,把周新救下,将把之前输掉的都赢回来,声望还会上一个台阶!对他的打击比对纪纲的还大……

两人恨不得调兵挡住太平门,但谁也不敢乱来,因为他们很清楚,皇帝也紧紧注视着这一切,就算他们敢在背地里玩些小算计,但在皇帝眼皮底下,那是一点也不敢造次的!

那厢间,太子已经换上了衬着软垫的双拐,在无数人期盼的目光中,加快了速度,一步一步往前挪……其实他已经到了极限,视线发黑、满眼金星,但他知道父皇在注视着自己,臣民在注视着自己,朱高煦也在注视着自己,不管是为了那些期待的目光,还是诅咒的目光,他都要让自己走过去!

哪怕累死,也要走到太平堤再死!

第二百五十五章 民心

朱瞻基本来被勒令在府中读书,听到消息把书一丢,赶紧跑到父亲身边。谁知当他赶到太平门时,却发现自己已经挤不进人群去了。

大街上人山人海,全是闻讯来给太子助威的百姓,在朱高炽的四面八方,全都密密麻麻挤满了人,只有他的正前方是一片开阔。根本不用侍卫开路,人们都自觉让出一条去路,唯恐耽误了太子向前。

助威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给已经体力透支的太子,注入了无穷的力量,他分明感到,自己的双腿又被灌注了力量,支撑着他一步步走向太平堤。

在太平门城楼上俯瞰这一幕,会感受到最直观的震撼,那黑压压如潮水的人群中,人们自发让出的长长通道,看上去就像一支长剑,刺得城楼上的皇帝两眼生疼。

朱棣收回目光,对侍立在一旁的杨荣道:“你看到了什么?”

“回皇上,臣看到了皇恩浩荡。”杨荣恭声道。

“胡说八道。”朱棣哼一声,冷冷道:“分明是人心向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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