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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谋生手册(473)

邵芳见独子咿咿呀呀抓他的头发叫爹爹,忍不住捏了捏那粉嫩的脸颊,却无心听他那不太完整的语句,而是又问道:“姑爷可有说过,今年科考是否准备好了?他年纪不小了,若是科考跻身二等,就能去考明年乡试。到时候,我让人在京师打听一下谁是主考,投其所好,他考中举人的希望很大。”

馥云乃是邵氏家生婢女,邵仪落地之后没多久就失去了母亲,正是她和乳母一同把孩子带大。邵芳因为担心孩子一直跟着乳母,回头会被媪妇所制,断奶之后便遣出了乳母,只让家生子的馥云带孩子。此刻,她听到邵芳这露骨的说法,她只觉得那是岳父关心佳婿,习以为常。

可想想沈应奎几次来时流露出的那些迹象,她犹豫片刻还是如实说道:“老爷,不是我多嘴,姑爷似乎不太想去参加科考,还说什么当年考中秀才便是祖上积德……我遵照老爷的吩咐,把搜罗的那些时文集子送给他,姑爷翻了翻就很不感兴趣地丢在一边。”

尽管早知道女婿就是这性子,甚至东南不少家境殷实的读书人都是如此,考了个秀才之后,自知难以在千军万马中突围中举,于是一面享受着秀才免赋役的特权,一面优游度日,可邵芳毕竟对沈应奎寄予厚望,此时此刻不禁有些愠怒。他正要发火,却不想幼子邵仪突然将肉嘟嘟的小手按在了他的嘴上,嚷嚷着叫道:“爹爹不生气,姐夫是好人!”

乍然听到小家伙这话,邵芳之前这一路上郁积的恼火和恨意全都化昨了乌有。他四十出头方才得子,自然比寻常男子要珍爱子嗣,此刻信手把儿子交给了馥云抱着,他就开口说道:“下次你教大郎一些话,让他去对姑爷说。说不定他听到小舅子如此期望,会回心转意。”

否则他后继无人,十年二十年之后儿子需要扶持的时候,还能靠谁?

馥云连忙一口答应了下来。见邵芳再无其他话要吩咐,她就抱着孩子告退了出去。然而,邵仪显然很不情愿就这么走,胡乱招摇着手大声叫道:“爹爹,我要爹爹!”

尽管邵芳看重儿子,却更明白自己没有一味温情的本钱,因此狠心冲着馥云努了努嘴,等到她满脸不忍地把哇哇大哭的邵仪抱走,他方才揉了揉眉心,又叫了管家进来。能够一进家门先顾着儿子,已经是他这个当爹的最大限度地放纵自己了。果然,管家进门行过礼后,便压低了声音说了京城里前前后后来的几拨人,最后说道:“湖广雷侍御告了老爷一状,高阁老那边命人送了口信,让老爷只安安心心就是,不用胡乱担忧。”

听到胡乱担忧四个字,邵芳登时差点没气得拍案而起。然而,他最终还是没有失态,而是仔细问了问前来捎信的人总共几个,什么装束,可有名姓,等这些问完,他压着满肚子火气,又问了其他几拨信使的来由,得知其中便有司礼监掌印太监孟冲的干儿子,说是下江南公干途中掉了盘缠来打秋风的,他忍不住又气得骂了一声娘。

也难怪,孟冲虽说得隆庆皇帝宠爱,可归根结底当初只不过是尚膳监太监,高拱因为瞧不起内书堂出身的提督东厂兼御马监太监冯保,又忌惮其与张居正交好,生怕其成为司礼监掌印,这才把孟冲推荐了出去。别人不知道,他是很早就和孟冲打过交道的,粗鄙不文,狠毒贪婪,这种人能斗得过冯保吗?

暗自窝火的同时,邵芳便咬牙切齿地问道,“送了他多少?”

“那位小公公拿的是孟公公的腰牌。”管家特意多解说了一句,生怕邵芳认为有人招摇撞骗,继而才苦笑道,“他开口就要一千两,还是我以老爷不在为由,总算是用八百两打发了。”

钱花出去多少邵芳完全无所谓,可一想到高拱认为自己是胡乱担忧,而孟冲的干儿子却又如此贪财,这一对外相内相的组合让他感觉到了深深的忧虑。然而,湖广和徽州那边相继出了纰漏,吕光午和汪孚林更是全都到了丹阳,他暂时什么都不想做了,当下摆了摆手让管家退下。直到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他方才按着胸口长长吐出了一口郁气。

也许是之前太顺风顺水了,以至于从去年底到今年流年不利,连连遇阻?即便如此,他也并不愿意轻易放弃。他之前想把汪孚林带到丹阳,也没想着伤其性命,现如今虽有吕光午跟着,他却也还远未到束手无策的地步。

想到这里,他立刻扬声叫道:“来人,去把阿旺和阿才叫来!”

先让他们死死盯着汪孚林那三人!

第四一五章 丹阳机霸

自从去年第一次离开徽州去了杭州之后,汪孚林的足迹也算是从东南到中南,走遍了不少府县,但非常诡异的是每到一地必出事,而且全都少不了要和地方官打交道。所以现如今这一趟平生最身不由己地到了丹阳之后,他和小北跟着吕光午一出邵家,他就第一时间挑明,自己别的要求都没有,唯一的要求就是,绕开丹阳县衙,其他的地方哪都能去,尽可随意!

他实在不想这次已经倒霉透顶的旅程中再和官府有什么牵扯!

同样很讨厌官府那通繁文缛节的吕光午却觉得这提议很对脾胃,一口答应不说,还竟然找了家成衣店,让汪孚林和小北换了一身衣裳。这衣服都是货真价实的粗布所制,别说汪孚林当初最窘迫的时候,家里至少还是小地主,欠债全都被父亲汪道蕴瞒得严严实实,细布那是最起码的,外出的行头都是绢袍,这粗布短衫还是第一次穿;就连小北上次穿粗布衣衫的经历,也还要回溯到六七年前跟着乳娘辗转东南。所以两人都是要多不习惯有多不习惯。

“接下来要带你们去的地方,一身丝葛太扎眼。”

与其说是不习惯衣料的粗糙质地,还不如说是汪孚林洁癖发作,有点吃不准那成衣店中的衣服到底有没有浆洗干净,有没有带着什么病菌。可吕光午以身作则换了一身灰不溜秋的打扮,小北都不说什么,他哪里好挑三拣四。然而,吕光午却仿佛和那成衣店的掌柜熟识,三人换下的行头以及马匹竟由他直接交给人家保管了,紧跟着,三人摇身一变,就仿佛是父亲带着两个儿子的一家三口,穿过丹阳最富庶的街区,来到了一片房屋低矮的区域。

当穿过一条腌臜狭窄的小巷之后,出现在汪孚林面前的,恰是一条长街。一踏入这里,没有任何市井的喧嚣,取而代之的是不绝于耳的刺耳噪音。吕光午一马当先往前走,不明所以的汪孚林和小北交换了一个眼色,连忙紧随其后,须臾,汪孚林就明白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从街头到街尾,有的是独门独户的小院,有的是直接临街的房子,全都是或大或小的机坊,而那刺耳的声音则是数以百计数以千计的织机一起摇动的时候,汇聚起来的噪音。汪孚林曾经亲眼看到过杭州那些机坊是如何招工,机工又是如何应聘,并不奇怪这里没有前来应征招工的人,想来那种人才市场似的地方应该就在距离这里不远处。可让他不明白的是,吕光午带他们来这里的目的。

正当他们走完了这条长街的一大半时,却听到附近一座小院里好一阵喧哗,不多时,一个蓬头垢面的男子就被人架了出来。

“都病成这样子你还敢来上工?你想把病气过给我这里几十个机工不成?滚,从今以后我这用不着你了!”

“东家,东家!求求你留下我,我这病不会过人的,没过几天就好了……”

尽管那满脸潮红的男子苦苦哀求,可是,他被丢下之后,东主和两个帮手扭头就走,那座小院的门无情合拢,再也没有开启一条缝。见那中年男子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继而手足并用勉强爬起身,朝汪孚林等人这边投来一瞥之后,就因为他们那寒酸的衣着而失望地转过头,脚步蹒跚地低头离去。直到这时候,小北方才回过神,她只觉得整个心都抽紧了,忍不住死死拽住汪孚林的袖子,咬紧了嘴唇问道:“真的不去帮一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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