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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风月(357)

面对宋璟这种客观的态度,杜士仪不禁肃然起敬。后世人提到大唐名相,前必称房杜,后必称姚宋,只因房杜联手,故而有贞观之治;姚宋接力,故而有开元盛世。然则房玄龄和姚崇都是八面玲珑的圆滑之人,相形之下,杜如晦更善于断,而宋璟则在于直。

“你难不成又在想什么得罪人的事?你前次在吏部关试时言道书判只重文采不重时务,此事我已建言,朝中有不少官员附议,虽未见能立时有所改善,却对后辈不无裨益。如今你若有什么想法,尽管提出来便是。若是值得做的,我便与你再参详参详;若是错的,那你也可以知道错在何处。”

这等实事求是的态度让杜士仪忍不住笑了起来。等到重新进了书斋入座,他就对宋璟肃手一揖道:“正如宋开府之前所言,如今去大唐开国已经时日久远,当年合适的制度,如今却已经不再合适。就比如国初地广人稀,因而永业田和口分田总计百亩,可以惠及每一个百姓,而府兵备兵械随时应征战,以战功奖田土和勋级,更可惠及子孙出仕,可现如今,一丁成年非但分不到百亩田土,却要承担和百亩地相同的租庸调,再加上摊逃之故,因而逃户越来越多,兵役乏人,附庸王侯公卿之下的不计其数,宋开府以为然否?”

如此境况,宋璟身为昔日的宰相,怎会不知情?沉默片刻,他便点了点头道:“然。”

“之所以均田制如今已经几近瓦解,便是因为田土实则不禁买卖。而租庸调是以丁口计,然则如今既然没有那么多田地,以丁口计租税劳役,不如以田亩计赋税,而以财帛募兵守疆土。”

宋璟不禁有些惊异地看着面前的弱冠少年,目光炯炯地问道:“你虽署理过万年县廨户曹,然则时间不长,缘何会想起此节?”

“从前在嵩山遭遇蝗灾时,我就想过此事,后来观风北地,在云州见逃户竟蜗居于云州废城,就更是心有戚戚然。今天来见宋开府的,起因只在于舍妹从东都来,谈及路遇饿殍事,一时心有所感。”

“此法你并不是第一个提出的,然而却决计是所有建言者中最年轻的那个。”

宋璟轻轻摇了摇头,随即沉声说道,“兹事体大,你如今官职太过卑微。且把此事再行梳理,等轮廓齐全了,再做打算。此事若真的要做,远比宇文融眼下的括田括户更得罪人,也远比我当年禁恶钱更难推行!先把该想的细节想完全,然后再暗自留意能用的人,断然再不能犯当年我犯的错!今日这番话,只在你我,切不可对其他人提起。如今政事堂的三人之中,源乾曜虽则推荐了宇文融,但骨子里却不喜太大的变革;张说之这个人,喜好文学之士,你固然可以轻松投他所好,但要涉足实务却难;至于张嘉贞……他太刚愎了,否则也不会因为爱重苗氏子就看轻于你。”

第297章 投胎是个技术活

宋璟是值得钦敬的宰相,亦是值得信赖的长者。尽管总共也只见过数次,但杜士仪心中对宋璟的敬服,便犹如根深蒂固一般不可动摇。

宋宅之行后,他就把宋璟的话牢牢记在了心里,每有闲暇时分,便思量此事如何筹划如何执行。然而,如今崔俭玄既然到了长安,他的这种悠闲时光自然而然就变得极少了。与其登门去平康坊崔宅再次拜访了崔泰之一次后,他便敏锐地感觉到,从前崔泰之和崔谔之不同,对他是客气多于亲近,如今却是更多长辈的慈和,还对万年尉任上需得留心的几处要点指点了几句,甚至盛情相邀他和杜十三娘除夕到崔宅中来共度佳节。

推却再三没法辞谢,他也就只好答应了届时午饭时分过去。至于他和崔俭玄趁着裴宁休沐的时候去拜会,那就是另一番不同光景了。

“十一郎,你在家守制这三年,课业卷子虽都送到卢师那儿,但毕竟人却不在。今日你既是来了,机会难得,我考你几条律条和经史。”

崔俭玄本就对裴宁这位冷面三师兄最为发怵,此时此刻听到这话简直惊到头皮发麻,待要拒绝的时候,裴宁却已经信手拈来出题了。眼见得杜士仪抱手分明打算作壁上观,他虽哭丧着脸,可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聚精会神准备作答。三四轮下来,他就已经觉得这大冷天后背心凝出了一层薄汗;五六轮下来,他的脑门就已经油光可鉴;等到撑完了整整十条,他就觉得整个人仿佛洗完了澡似的,身上竟是湿漉漉的。

“三师兄……”

“不错,比你从前每次都只知道临阵磨枪好多了。”裴宁见崔俭玄可怜巴巴的样子,脸上露出了一丝罕有的笑容,继而便正色说道,“你既是这几年牢牢打好了底子,那我不妨给你一个最好的建议。明年争取一个乡贡明经,然后由明经出身。有了如此出身,再加上清河崔氏乃是一等一的名门,你第一步的根基就能打稳。”

一听到还要考明经,崔俭玄顿时脸色发苦,一时低声嘟囔道:“我又不像三师兄你那般经史倒背如流,也不打算去当什么校书郎……”

“你错了,如今的武选也不是那么容易,哪怕你打算走武职,与其先做几年卫官,然后再转武选,也远远不如由明经然后释褐转武职。你若不信我的话,不妨问问十九郎,他必然也是相同的建议。”

杜士仪见崔俭玄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只能给了个爱莫能助的表情:“三师兄所言,确实是我想说的。你虽然能从门荫,但你上有长兄,下有幼弟,门荫并不足以让你得好职官,唯有明经进士这样的好出身,再加上门荫,方才能让你入仕之初有个好根基。毕竟,你和赵国公不同,赵国公当初是相国季子,因而方才能十三举孝廉,十五为陕州司户参军。”

裴宁如此说,杜士仪也如此说,尽管崔俭玄唉声叹气,却也不得不承认,两人总不会害了自己。想到杜士仪今岁还主持了京兆府试,他突然眼睛一亮道:“对了,杜十九,你今年既然能主持常科的京兆府试,明岁岂不是仍有可能?要是那样,我就寄籍京兆谋一个乡贡明经……”

“想都别想,别说明年我十有八九不可能再捞到这样的美事,就是捞到了,你以为你我的关系别人就一无所知?为了避嫌,我也非得让贤不可。”

“真是……唉,那我只能豁出去拼一拼了。”

“我今岁方才明经及第,那边还收着应考前的一些心得,你随这僮儿过去,让他找了给你。”

裴宁用一个最合适的理由把崔俭玄支开之后,这才来到杜士仪跟前两三步远处,压低了声音低声说道:“先丧慈母,再失幼弟,十一郎的四伯父大约是打算凭借一己之力支撑门庭,竟是打探到了我家漼兄恐将转任,因而盯上了尚书左丞之位。他确是有能力之人,然则这两年多来朝中换人主政,高位之上更是变动不小,他又不属于二张和源翁之中的任何一方,所以不得不前去求人,今后稍有不慎便容易落人彀中为人驱使。十一郎是直性子的人,所以我才建议他门荫不如明经。”

“原来如此。”

杜士仪尽管消息并不算闭塞,可哪里及得上裴宁日日身在集贤殿,而且从兄和嫡亲兄长一为高官,一为郎官,近水楼台先得月,此等消息信手拈来毫不费力?扭头看了看书斋的里间,听到崔俭玄正在和那僮儿叽里咕噜磨蹭些什么,想起崔氏昔日声势,他不禁生出了一种沧海桑田的感觉。

当初那样煊赫的门庭,可历经前后两次丧事之后,却明显黯淡了下来!纵使名门世家,倘若人才稍有青黄不接,那同样亦只有沉沦一途。从这一点来说,崔泰之看似急功近利,可何尝不是情势所逼不得不如此?

裴宁特别嘱咐这些话先不要对崔俭玄说,杜士仪自然不会多事。带了人从裴家辞出来,他一时意动,就把崔俭玄提溜去了自己开在平康坊的那家书坊。当崔俭玄置身于那从三间拓展到了六间的书坊之内,但见相借书籍抄录者络绎不绝,而那些分门别类的书籍琳琅满目,他惊叹之余却发现自己二人竟成了被人围观的对象,一时不禁大为不自在。而往日同样最不喜欢这种场合的杜士仪,今天却破天荒没有立时离开,当有人鼓起勇气上前求教的时候,他甚至还温和地指点了几句。这下可好,七嘴八舌上前拜见求教的人蜂拥而上,差点把崔俭玄挤到角落里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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