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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钧(8)

华王姜离一个人端坐在信亭之内,手指滑过桌案上的笔砚,倏地发出一声冷哼。中州之地不过三千里,远不及四国诸侯加在一起的万里河山,积重难返之处,又岂是使尊出世能够挽回的?但是,不管如何,他都必须试一试。十年前,就是十年前的那个夜晚,一切都已经拉开了帷幕,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哪怕是所谓的天意也不可能!他老而浑浊的眼睛突然瞪大了,那一闪而逝的精光中,分明带着勃勃的野心。

“启禀陛下,使尊殿下驾到!”门外传来赵盐恭谨有度的声音。姜离收起了脸上的其他神色,亲自上前打开了大门。不出他所料,练钧如身后,八大使令排得齐齐整整,尽管黑纱蒙面,他却可以感受到这些人不安的情绪。然而,踏进门的却只有练钧如一人,其他人只是在门外躬身一礼,便再也没有前进一步。姜离打量着练钧如漠然而自持的眸子,心中掠过一丝疑惑,难道,他得到的消息有误?

不待姜离吩咐,赵盐便关上了房门,里头的声线再无传出一丝一毫。信亭之地,乃是第一代中州三右(太祝、太工、太卜)亲手设计所建,里面的布置上承天机,下秉地气,即便外面的人有通天彻地之能,也难以探听里面的虚实,最是商议大事的好去处。

“陛下,您应该知道,我之前不过是山野草民,对于所谓大局大势并无了解。我已经照您的意思将八大使令全都留在了外面,不知您执意召我单身前来有什么要事需要商议?”练钧如躬身一礼后便挺直了身子,脸色淡然地问道。

姜离心中又是一紧,心中本就动摇了几分的信念顿时更加模糊了起来。他略有些尴尬地偏过头去,突然发出一阵长笑:“练卿过虑了,朕并没有避开八位使令的意思,那是你会错了意才对。不过,历代使尊皆是王之辅佐,商议密事时没有外人在场自然是最好。”

他又换了一张亲切的脸,示意练钧如在一侧坐下之后,方才负手而立,脸上的老迈之色无影无踪。“朕自登基以来,无时不刻想要恢复中州的荣光,令天下百姓宾服王道。奈何四国纷争,坐拥神州近八成的国土,朕的王命仅至于华都,竟是连中州的其他地方都是阳奉阴违。久而久之,掣肘愈发严重,朕愈发有心无力,如今的局面竟是比想象中更为危急。”

他见练钧如脸色丝毫未变,心中不免有些焦虑不喜,但仍旧继续道,“如今练卿既然已经以使尊的身份出世,自可襄助于朕创不世功业。唉,若非之前的历代使尊没有锐意进取之心,中州又岂会落到如今的地步?”

练钧如一句一句地消化着姜离的话,心中一片茫然。初到这个世界,他除了脑中的那点记忆之外,对于列国局势没有一丝一毫的认识,又如何能够开口做出承诺?眼前这位天子尽管神情激昂,又如何能够担保不像伍形易那般心怀叵测,毕竟,他一个十三岁的少年能够做的事情,真的太少了。

“陛下,我无法给您什么肯定的答复。”练钧如沉吟良久,终于起身回答道,“中州积弱已久,不是光凭我的一个身份就能够挽回的。您说自己掣肘重重,我又何尝不是?”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稍稍露出一点口风,“世上之事虽皆是人为,却并非全然能由己身做主。我之前入世尚浅,就连一些粗浅的东西也未曾通透,又何来什么治国济世的才能?陛下倘若允准,请委派国中贤能之士为我讲授天下大局,再由我观阅各色典籍。陛下既有惊天抱负,那我练钧如虽只有微末之才,也将尽菲薄之力相助!”

姜离终于重新回头审视着这个看似平凡的少年,心头已是翻起了惊涛骇浪。他平生阅人无数,自忖能够第一眼看清对方的底细,却在练钧如身上遭到了失败。钦尊殿前,他之所以解剑相授,并非仅是为了收官民之心,也是为了一种试探,而练钧如正好给予了他最好的回答。这一次的信亭之会,他又是为了试探对方心性,岂料得到的答复又是大出意料。“伍形易啊伍形易,你做出了一个非凡的选择,又岂知胜者究竟是谁?”姜离只是思量片刻,便缓缓点了点头,这才举掌笑道:“好,朕便答应你,可击掌为誓!”

练钧如的脸上终于现出了笑意,也随之举起右掌。一声清脆的响声之后,两人突然同时大笑起来,笑声中的复杂情绪,就连两个身在局中者也仅仅略知一二。

第八章 交锋

自信亭中走出时,华王姜离和练钧如都是笑容满面,看在赵盐眼中自然是欢喜十分,而伍形易等人却都是心中一沉。他们都知道练钧如不过是冒牌货,本意是绝不想他过于交往天子和群臣,唯恐露出了马脚。岂料练钧如和华王姜离竟在信亭之内足足坐了半日,就连膳食都没有用过半分,除了君臣相得或是别有密谋之外,找不到第二个解释。谁都知道练钧如之前不过是山野草民,又怎会明白天下大势,所谓君臣相得自然是笑话,那么,八大使令能够揣测的就只有密谋两个字了。

练钧如对着华王姜离深深施礼告辞,便随即转身离去,也没有和伍形易等人打招呼。八大使令见势不妙,连忙急匆匆地跟了上去。伍形易目光犀利,甚至发现华王姜离露出了一丝诡异而充满讥诮的微笑。自以为掌握了一切的他哪里能够容忍有脱出掌心的状况,心中暗自下定了决心,一旦回到钦尊殿,就一定要让练钧如明白,谁才是主导一切的人。

华王姜离望着那一行人远去的背影,久久伫立在原地,似乎在沉默地思索着什么。足足静立了一刻钟,他才对赵盐道:“朕今日终于明白了,那些拥有使尊辅佐的历代先王为何都能享有贤名。有这么一位精明而又谨慎的人物随侍左右,身为天子者又哪里敢不殚精竭虑?哈哈哈哈!”他突然仰天长笑,畅快的笑声听在底下侍立的群臣耳中,竟是觉得分外刺耳。

伍形易阴沉着脸进了钦尊殿,随即便拂袖扫出一道劲风,那两扇门立刻便紧闭了起来。壁上昏暗的灯火依旧闪烁不止,而练钧如却仿佛没有感觉到背后沉重的压力,自顾自地往自己的座位走去。他知道,有如狂风暴雨般的冲击立刻便会爆发,但是,不管如何,他一定要让自己的心变得无比坚强才行,为了父母,也为了自己!

“殿下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么?”伍形易示意其他七人守住了身后的大门,一步步走到大殿中央,冷冷地发话道,“殿下,吾等为使令之身,便是殿下最亲近之人,无论有何要事都不可稍离,你竟然在外人面前令吾等守候在信亭之外,是不是有心想要透露一点什么?你不要忘了,中州王军尽在吾等掌控之中,即便是天子,没有军权,其旨意王命也难以传出华都之外!”

一句句威吓十足的话带着排山倒海之意朝练钧如奔涌过来,却无法将其冲退半步。被人操控在掌心的感觉,他已经领教了多年,此时此刻,他的心中只有熊熊怒火,却无半点畏惧之意。他倏地转过身来,脸上犹自带着温和的笑容,但这副表情和说出的话语却是那么地不相称。

“伍形易,你口口声声称我作使尊殿下,在外头面前却不给我一丁点自由,你以为别人都是瞎眼的么?适才若不是我遮掩得好,怕是陛下早已看出端倪。没错,你是掌控了中州王师,可是,一旦你真的敢有所异动,那陷入危局的中州可能应付列国的倾力一击?陛下不过是想让我熟悉天下大局,以便将来应对四国使臣或是诸侯,难道这其中有误?明日陛下就会遣贤士前来,倘若你不同意,我也懒得搭理这些闲事,中州存亡又与我这个外人何干!”他说着说着便好整以暇地坐了下来,目光中的挑衅之意一览无余。

这一句句听似轻描淡写,实则重若千钧的话让伍形易顿时愣了,然而,他并非庸才,很快便听出了练钧如的话中真意。想不到啊,仅仅半日多的功夫,这个原本还竭力抗拒的少年就明白了使命。他深深地凝视着练钧如的眼睛,许久才露出了一丝笑意。没错,他承认自己小看了对方,无论是钦尊殿前的即兴发挥还是和华王姜离的密会,无不昭显着这个少年的不平凡。然而,想要和自己对抗,他仍旧不是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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