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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尘(35)

盛心坐在床前一语不发,两个小僮站在一边,一个字也不敢说。

从前无论是什麽情形,病患的情形再危殆的时候,盛心也没有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很沮丧……

很无奈……

很……後悔。

是的,那种神情,的确是在後悔的样子。

这样的情形,一日,两日,盛宁的态度始终如一,没有一点变化。

他身体却终於的慢慢好起来。即使他的精神再颓废,身边守著盛心这样一个神医,身体却终究会好转。

然而盛心的精神却也一天天的垮下去了。

盛宁眼睛里的那种无波无澜,令他既心惊,又沮丧。

从一方面来说,他是成功的。

但是,盛宁这样的沈默,他却无能为

入了夜睡不著觉,盛心静静的起身,披了一件衣裳,脚步轻的如落叶坠地的声响。

他在盛宁的窗外站著。

其实,他并不想做什麽。

只是,想到和他离的这样近,就觉得心中踏实安慰。

那个时候……

那天夜里,要失去盛宁的恐惧,令他做了再也不能挽回,不能弥补的伤害。

盛宁是恨他的吧?

对他再也没有过去那样温和关切的音容笑貌。

盛家庄的人都知道盛宁在那个夜里就离开了庄园,但是……

盛心觉得心中憋闷难受,一口气也吸不进。

他情愿盛宁打他,骂他,拿刀子把他杀了。

而不是象现在一样,只是……遥远。

那麽遥远,那麽陌生。

盛宁……

盛心掩住口,无声的站在窗外落泪。

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是吗?

忽然窗子轻轻一响,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盛心吃了一惊,闪身掠进了屋角的黑暗中。

在敞开的窗子里,他看到了盛宁。

消瘦的盛宁站在窗前,月光象水银般满满的铺洒了他一身。

那清雅俊秀的相貌已经完全恢复原样。盛宁从前脸庞是圆润的,眉眼都没有长开,看起来就是珠圆玉润,白嫩嫩的犹如新出炉的小馒头。

但是现在的他已经完全是一个成年男子的轮廓,只是……太苍白太瘦削。

盛宁望著月光,一动不动的静静伫立。

盛心在黑暗中望著他,痴痴的舍不得眨眼。

即使得不到他的原谅,即使盛宁的心中对他已经无比的憎恨冷淡,他还是……

就想象这样,可以安静的,这样接近的注视他。

“这是……”

“芋头酥。”盛宁短短的说。

“闻著真香。”盛心眼里一下子便充满热气,忙偏过头眨一眨眼:“谢谢师兄,好久没尝到你的手艺了。”

看著盛宁用心咀嚼的样子,脸上的神情仿佛不是在吃一道普通茶点,而是在吃瑶池蟠桃的表情,那麽郑重,那麽细致。

“师兄,你这手艺越发精进了,我从来没吃过这麽好吃的点心。”

盛宁没说话,静了一会儿,盛心的咀嚼也慢下来了:“师兄,你是不是有什麽话要说?”

盛宁点点头:“这些天多谢你照料。”

“哪里……”盛心把手里的半块点心放下,脸上渐渐沈下来。

“我也该告辞了。”

果然。

盛心已经猜到,他十有八九会这麽说。

“师兄,为什麽?”

盛宁的目光有些迷离,远远望著柳树的梢头:“我离家很久,也该回来了。”

“家?”盛心脸上露出微微受伤的表情:“师兄,你在外面飘泊这几年,看你瘦成这样子……外面暂居的地方肯定也不好,怎麽能叫家?我这里虽然不宽敞,但是清幽安静,休养身体最好不过。”

盛宁摇了摇头,什麽也没有再说。

但是他脸上的神情淡漠而坚硬,完全没有要改变主意的意思。

盛心的一颗心慢慢的沈下去,沈进一个冰冷没有光的黑暗的角落里去。

盛心慢慢的把剩下的半块点心放进嘴里。那里面软糯外头香脆的芋头酥,吃起来不知道为什麽,竟然一股苦涩的味道,再也品不出刚才的美味。

“再……再过几天吧……”

盛宁仿若没有听见,一直望著窗外。

“师兄,我……我对不住你。”

“你恨我吧?”

“你杀了我,杀了我要能解恨的话,就把我杀了吧。”

盛宁低声说:“不,我不恨你。”

盛心眼巴巴的看著他。

“真的。”盛宁淡淡的说完,又转开了头。

盛心沮丧的坐在盛宁的脚边,低著头一语不发。

对这个人,他已经知道自己是得不到了,也早就不做这样的妄想。

他只是想,能待在一起,就象一开始一样,什麽事也没有发生过的时候那样。盛宁忙碌操持,他在一旁打打下手,帮帮小忙。

盛宁还会给他单做好吃的东西。除了先生,庄里只有他能得到这样的单独关照,其他人都没有。

熬一钵汤,或是炸几块小点心。

正在抽个儿的男孩子肚子饿的快,下午吃点心的时候,那种幸福的感觉……

盛心很想哭,但是,流不出眼泪。

是他的错,他搞砸了一切。

他伤害了盛宁,伤害了这个全心全意对他好的师兄。

一切都回不去了。

“师兄……你回屋去,好好歇歇吧……”

风吹过竹林,沙沙的竹叶响著。

屋里安静的很,盛宁半靠在床头,拿著一本医书随手翻看。

盛心已经长大了……

过去的已经过去,再留恋在原处纠缠,对谁都没好处。

他一直在尽力的将过去遗忘,把往事留在原处,不再回头张望。

盛心却一直站在往事里面拔不出来。不仅自己不出来,还想把盛宁再拖回去。

盛宁无声的叹息,把书合上。

身体这些天被盛心全心全意的调养著,好象臂上和脸上倒丰腴了不少。

铜镜里的人脸庞秀丽,眉眼淡雅,比之从前那种天天吞服易姿丹的形貌,当然是全然不同。

不过,让盛宁自己来看,还是原来那个模样顺眼。

人不要太与众不同。

太太平平,普普通通的,才会踏实安生。

盛心已经是声名鹊起的人物了,还有……当时盛家庄里的人,哪一位也不会是省油的灯,有才能有抱负,迟早会闯出大名堂来。

但是……

那样动荡而易变的生活,不是盛宁想要的。

和那些品貌如仙的人在一起,生活始终象一声戏。曲散了,人终了,他会发现,他始终是在旁人的戏中,演了一个无足轻重的配角。

虽然他不由自主的戏假情真。

但是,戏都是假的,真情还有谁会在意,谁会稀罕?

盛宁慢慢的伏在枕上,呼吸细软绵长,眼睛半睁半闭。

如果盛心不放他走,那麽他也没有办法自己再离开。经过上一次的不告而别,现在盛心必定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那时候拖著破败的身体离开,一路顺水而下……

最後在海边停下来,盘下一间小面铺,就那麽待了下来。

安静的阳光,带著咸涩味儿的海风,沈默的渔民……

那样平凡人的生活,才适合他。

因为他本就是个平凡人,没有野心,没有抱负,没有才学,没有……

没有那样坚韧的耐力,他承担不了令心脏失速的伤痛的那些变故。

对他人最好,对自己也好的选择,就是分道扬镳。

他们自有青云之路,自己……就混迹红尘,安安静静的过日子,才是他该做的事情。

桌上有上好的精致的文房四宝,盛宁在桌前坐下,拿了一块墨,兑了一些水,在砚台里里面慢慢的研磨。

磨了满满的一钵墨,盛宁对著一张白纸出神。

他从来没有喜欢过写字。用惯了硬笔的人,用毛笔怎麽会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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