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凡尘(36)

但是磨墨却是他的习惯,因为……盛世尘写得一笔好字,清秀挺拔,风骨傲然。

字如其人。

盛宁把头低下来,把脸贴在白纸上。

屋里有一股久违浓浓的药香和墨香,混在一起,令人熏然欲醉。

他闭著眼,好象又回到了很久之前。

其实……不止盛心怀念过去,他也怀念。

那段书香、墨香、药香还有菜点的香气……

那是盛宁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光。

然而一切真的是过去了。

无论如何怀念,已经打碎的东西,是不可能再复圆弥合了。

背後有人走近,然後一件衣裳盖在了背上。

盛宁低声说:“老么,你不用再说了。我不恨你,是真的。我只是……觉得命运无常。你说你对不住我,其实这世上没有谁真的对不住谁。一百年後,大家都变成一掊黄土,没有什麼不一样。我只是想安静的生活,所以,你不要再劝我了。放开我,也放开你自己。你前程远大……”

忽然觉得有些不妥,盛宁猛然回过头来。

那件披在肩头的衣裳因为他的动作而滑掉了下来,无声的落在了地下。

盛宁怔怔的看著站在身後的人。

窗外的风吹的竹林哗啦啦轻响。

桌上那张被他压皱的纸,纸角卷了起来,轻轻的扇动著。

纸上有一两点水迹,在雪白的宣纸上,看起来微微有些泛黄。

那个人的手越过他,把那张纸拿了起来。

那只手修长白皙,手腕修长,指甲是淡红莹然的,让人很想……

很想亲近的一只手。

盛宁站在原处,所有的感觉都从身体裏被抽走了。

他动不了,说不了话,甚至……

刚才那些令他觉得恍惚的混合在一起的香味,也闻不到了。

那个人的身上有一种清雅的芳香。

象是池子裏才盛开的莲花。

盛宁模糊的记得,这个人的窗子下面是湖水,湖上从四月到十月,会开满莲花。

那些莲花很香,与一般的莲花不同。

遗世独立,亭亭净植,香远益清,只宜远观。

这个人个性实在鲜明,连他写的字,穿的衣裳,说的话,身上带著的香气。

都那样鲜明,令人难以淡然闲视。

“怎麼没有写字?”他问。

盛宁低下头,觉得说话的声音一点也不象是自己的声音:“字不好。”

盛世尘的声音淡然,但是也有些……柔软:“你这些年一直不练字了吗?”

“不练了。”盛宁伸过手想把那张纸抽回来。

盛世尘没有松手,两个人各握著纸的一角。

盛宁放手也不是,用力也不是,被动的抬了起头来。

盛世尘嘴角带著一个……在记忆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微笑。

他说:“这可不行啊,字总是要好好写的。”

盛宁呆呆的,听见他说:“看来我还是得好好督促你才行。”

“不管怎麼说,一笔字也要过得去。”

盛宁松开那张纸,退了一步。

“先生,为什麼……”

“你喊我先生啊,还用问理由?”

可是……

那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打破的事,不能回头的事情了。

那些关系,不是已经破碎,不可能再重来的吗?

“无论如何,你也是我的弟子。在外面这几年,过得不好吧?”盛世尘伸出手,摸了一下盛宁的脸颊。

那曾经带著婴儿肥的,柔润丰腴的脸庞,现在清瘦的厉害。

盛宁木然呆滞的站著,脸上那一下轻盈的触感……

摸过的地方仿佛涂了辣椒水,一下子热烫起来,辣辣的烧起来。

“回来吧,你还没出师呢。”

虽然话语柔和,但是语调却是直接下了这样一个决定:“明天和我回去。”

盛宁的嘴慢慢张开了,几乎合不拢。

他……他是在梦中?

他梦见了盛世尘,两个人站的这样近,呼吸两相可闻。

盛世尘低下头看看手裏的白纸,很仔细的把纸对折,再对折,认真的叠好,收进袖中。

“你现在是要休息吗?”

“不……”盛宁傻傻的说。

“煮点茶点来。”

“是……”

盛宁答应过後便又发起呆来。

这是怎麼了?

哪怕是最深的梦魇中,也没有出现过如此诡异的一幕。

“去吧。”

盛宁一步步,拖著脚步走出了屋子。

屋外面,也有一个脸容僵硬的人站在那裏,两眼呆滞,说不出话。

盛心。

“师……兄……”

盛宁看看他,象抹游魂似的,穿过竹林间的小路向外走。

虽然脑子不好使,但是做茶点的手仿佛有自己的意志,一点错也没出。

厨房裏有笋,还有一点火腿和肉,还有一些新鲜的肉骨头。盛宁做了一道汤,盛在白瓷碗裏,汤上面撒了一些切碎的碧绿的小苕菜末儿。

蛋花是嫩白腴滑的,汤色是浅浅的玉色,上面撒著碧绿的菜末儿。

就算没有吃到嘴裏,光是闻香,还有,看那漂亮的相互辉映的色泽,就让人食指大动了。

盛宁洗了手,放下卷起的袖子,把汤碗放进一只浅的圆托盘裏。

端著汤走回竹林中的那间精舍,盛宁的脚步不快不慢。

看起来郑重端凝,若无其事。

其实……如果有人来仔细看他的眼神,会发现那眼瞳没有焦点。

眼睛的主人,明显的是陷在一个只属於自己的世界裏。

他穿过了竹林,推开精舍的门。

盛心正跪在门裏面,头垂著,仿佛被霜打蔫的树叶。

“老么?你在这裏……”

盛世尘的声音淡淡的从裏屋传出来:“小宁,你进来。”

凡尘47

盛宁把托盘放在几上,掀开盖,摆正调羹。

盛世尘正坐在桌前翻看一本书。

盛宁低声说:“先生,我做了一点汤,材料不够,味道大概不太好。”

盛世尘唔了一声,没有回头:“放下吧,你过来。”

盛宁慢慢的走过去,站在他身侧靠後一些的位置。

虽然中间隔了那麽久的时间,但是现在做起这些旧时的事情,却还是驾轻就熟的。似乎……似乎中间并没有间断过,一直,一直都是如此。

这样在一起,很亲近。

在这世界上,最亲近的两个人。

比其他人,比其他任何人,待在一起的时间都更长更多。

他们的距离如此接近。

盛世尘指在书上的其中一行字上面:“看这个,念一念。”

盛宁低下头,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念:“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

“是什麽意思?”

“是说……人与人情谊长存,不会因为贫富或是变迁而改变,无论是得意,或是落魄……”

盛世尘指尖在书页上敲了两敲:“说的没有错。不过,你现在却是一副已经变了衷肠的模样。”

“嗯?”盛宁有些愣愣的抬头。

“不声不响的跑出去那麽远,一封信也没寄过。你已经打算与师门断绝关系了吗?”

盛宁大睁著一双眼,可是却没有听明白盛世尘说的什麽意思。

“师兄弟也都不认了?”

盛宁越发的糊涂起来。

当时……

那个时候……

盛宁有些迷惑。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盛世尘他什麽也没有说。

可是,也不用再明说……

盛宁了解他至深,他的眼神,他完全看得懂。

“先生,”盛宁低下头:“这都是我的错。“

“认错就好。”盛世尘说:“不过,知错也要能改。”

盛宁抬起头:“先生,都是我的错,不关旁人的事。先生为什麽让盛心……”

跪在门口那半句话没说出来,盛世尘淡淡的把书放下:“盛汤来我尝尝。”

盛宁妥了半碗汤在小的敞口的碗里面,缓缓的端近。

上一篇:家事 下一篇:嫁时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