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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时衣(238)+番外

圣慈太后想起她第一次见到圣德太后时地情形——那时候她还是陈皇后。

陈皇后梳着高高的留线髻,绮罗锦绣,珠翠灿然,令人不敢直视。

圣慈太后记得很清楚,陈皇后看她的目光,冷冷地,带着评估的意味,像是要把她刺穿一样。

那目光不像是在看一个人,像在看一样物件,判断它是不是值得花钱买下了——还带着不加掩饰的憎恶。

那时候她不知道等着自己的是什么。

后来她在圣德太后身边服侍了多年,谨小慎微的保命。

慢慢的,许多以前不知道的事,后来也慢慢知道了。

皇帝是必定要娶陈家女儿的,只是据说当时陈家要入宫的是长女,可不知道为什么,最后封后的却是幺女。

陈家的那位大小姐出阁后进宫请过安。若说秀外慧中,仪态端方,这位大小姐远胜过陈皇后。

她看着这对姐妹并不融洽和睦的相处,不由得冒出一个想头——若是做了皇后的是这位大小姐,那她的日子也许会好过些吧?起码,这位大小姐看起来脾气好,涵养好。若是服侍她,恐怕不会像服侍现在的陈皇后一样动辄得咎如履薄冰。

皇帝宠幸她的日子并不算多,有一回皇帝喝得半醉,对她说起这件事情来。

“她有她的好处……起码,她在想什么,从脸上就能看得出来。若是换一个有成算的,陈家将来更加棘手…”

她当没有听到,也不敢和旁人说。

以前一直觉得皇帝与皇后是夫妻一体,可是后来才慢慢明白,皇帝是皇帝,皇后身后却是滴里嘟噜一串外戚。皇帝对外戚,用得着的时候那是亲如一家,用完了就嫌尾大不掉……若皇后是个有城府有手腕的,对皇帝来说,自然不是一件好事。

那些事儿她不敢去深想,也不能去深想。

再说,她也不懂。

她不懂得如何与这些人打交道,更不要说像他们一样步步谋算。

她只会谨小慎微的过日子,心里什么也不想,脸上也什么都不露出来。

她已经不太记得进宫前的日子,仿佛那时候曾经开怀大笑过,和表姐、表兄弟一起在田野间奔跑追逐,拿着杆子去打未熟透的枣子,在河边围了土坝捉鱼,记得捉了好几条大鱼,却没有篓子来装,表兄弟中有一个脱了衣裳把鱼包在里面带回去,满以为能喝上鱼汤,结果回去后一人挨了一顿好骂……

那些遥远的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一样。

进了宫之后仿佛就没有笑过了,在掖庭宫中有做不完的差事,生怕出错 。出了掖庭宫,只比以前更加凶险。她亲眼看见陈皇后无故将宫人活活杖死 ,生完孩子坐褥期未满就被罚跪……

可她好歹还活着。

活得比其他人都长久。

先皇、圣德太后的亲生儿子园皇子,崔贵妃,朱婕妤……还有许多人……

现在连圣德太后也去了。

他们都走了,只留下了她一个人。

采姑在这里站着,只觉得脚底一股凉气直窜上来,浑身不自在,她上前一步,低声说:“娘娘……”

圣慈太后摇了摇手,采姑只能闭了嘴退到了一旁。

采姑伺候圣慈太后也已经有十几二十年,见识过圣德太后如何显赫威风 ,圣慈太后如何隐忍委屈的。

若换了采姑是圣慈太后,这人死了便死了,自己还来看什么?难不成还怀悼她?不落井下石已经够宽仁厚道了。

采姑猜度圣慈太后心意,低声说:“其实倒不是南景宫的宫人敢刻薄苛扣……奴婢听说,穿其他衣裳都会被她撕得粉碎,又不能任她袒身露体不成体统,所以给她穿这个,起码这个撕不坏。首饰也不敢给她戴,她什么都往嘴里塞。南景宫的宫人被她打伤抓伤的不是少数,后来只能让她待在小院里,由宦官看管……”

“其实她当年有好几次机会可以将我杀了,可是阴差阳错,她能动手时没下手,反过来后悔了,又没有机会了。先是顾忌先皇,后来又顾忌皇上和安王……”圣慈太后叹了一口气:“其实先皇说得对,她这个人脾气坏,性子直,并不是做皇后的料子。虽然风光这么多年,到头来……”

这话采姑可不敢接下去,只说:“娘娘,这里阴寒污浊,还是先回去吧。”

还好这回圣慈太后听了劝,采姑长长的松了口气。

天气阴沉沉的,出了南景宫,天就下起雨来。采姑扶圣慈太后上了步辇,撑起伞跟随在后。

雨势渐紧,远远的看见有人从宫道那一端急奔而来。

圣慈太后疑惑地说了声:“停下。”

采姑快步上前:“娘娘,看着像是皇上身边的……”

不用她说,圣慈太后也看到了。

那人到了近前,一头一脸不知是汗是水,跪在雨地里颤声说:“太后娘娘,三皇子殿下……殁了。”

番外 错落 上

有时候他常想不明白,自己的一生,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

幼时的记忆已经模糊,他记得家中是富贵的,许多人跟前围后,乳母,丫鬟,小厮——

然后一夕之间,这些全没了。

和后来更漫长的苦难相比,曾经的幸福象是一个好梦,梦醒了,我只能去面对冷冰冰的现实。

当时为了保命,他被打扮成了小姑娘,和丫鬟们混在一处,后来辗转进了教坊,因为有人帮忙掩饰,居然一直没露破绽。

第一个发现的人是教他曲子的师傅。

他一天天长大,总有一天会原形毕露。梨园行中有许多办法,可以令他暂时延缓,遮掩发育带来的变化。

后来……他结识了安王。

那并不是他第一次去安王府,不过却是头一次,安王很认真地说,让他用心唱。

他听说过,安王膝下有一子一女,小世子他见过一回,郡主却是刚回京城没多久。

唱完曲,他换了衣裳去了亭子上。郡主年纪还小,椅子大,她坐在那里只有小小一团,看起来玉雪可爱,无怪安王这样宠她。

他见过礼,郡主从椅子上跳下地,朝他走了过来。

“我见过你的,在福西楼,不过你没见过我。”她笑起来一边脸上有个小小的酒涡,显得很俏皮。口气也显得随和大方,并不因为身份而骄矜傲慢。

他笑了,轻声说:“这不就见着了么?

那是他头一次见到赵冬。

一晃眼,这么些年了。

他看着她一天天长大,嫁人,生子——

身后的竹林悉簌作响,他回过头去,阿大扶着一竿竹子,朝他甜甜一笑。

张子千回了一笑,阿大松开竹子,跌跌撞撞朝他跑过来,一头撞进他怀里。

他生得很象他娘,一边脸上也有个小酒涡。

张子千忍不住把他抱了起来。阿大指着一边的梧桐树,说了声:“鸟。”

那枝头上停着一只鸟,正用嘴梳理翅膀。彩色的羽毛在阳光下亮光闪闪,就象宝石雕琢的一样。

“要要……鸟鸟!”

阿大用力朝那边挣,张子千笑着把他抱过去。当然,没等他们到跟前,那鸟嗖一声直窜起来,没入茂密的绿叶间不见了踪影。

阿大愣愣地看着鸟儿消失的地方,过了好一会儿,才哇一声哭了起来。

张子千顿时手足无措,可他会的事情很多,会琴棋书画,会剑术懂兵法,可偏偏不会哄孩子。

好在哭声把阿大的乳娘和丫鬟都引了来,一群人闹哄哄的,把孩子接过去又哄又劝。

这情景让他有些恍神——

也许若干年前,他也象阿大一样,万千宠爱在一身,被家人捧在手掌心儿里百般宠溺。

眼前的一幕,仿佛和旧时梦中的情景重叠在一起。

阿大年纪不大,脾气不小,最后还是赵冬来了,哄了一会儿,他才没有接着大哭,小脸儿已经涨得通红,鼻头也红红的。

赵冬抬起头来,额角鼻尖都有亮晶晶的汗珠,大概也是被孩子折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