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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等你到风景看透(140)

路过一个喷泉池,瞿嘉会坐下来,唱一首再走。

又路过一个小花坛,瞿嘉就又坐下来,弹着吉他唱一首再继续走。

唯一的听众周遥就负责点歌和在风中不停傻笑,然后凑上来亲一口……

那晚同时,瞿嘉腰间呼机就一直尖锐作响。

响了他就摁掉。

再响就再摁掉。就是不愿去看一眼那上面的消息,明知是谁急着呼他。不想知道,不想看到,不愿接受。

后来周遥忍不住了:“呼你呢,万一是你妈呢?”

瞿嘉说:“她呼我没别的事儿。”

周遥过去从瞿嘉兜里拿走呼机,跑到路灯下面,很费劲地读消息。他然后就四处找公用电话,给他瞿阿姨回了一个电话。

瞿嘉仍然坐在高处,坐在喷泉池旁边,面对建国门桥盘旋的车海,城市灯火辉煌的夜景。京城的每一座桥都复杂难走,一不小心就会在灯火阑珊的地方迷失方向。

周遥慢慢走过来,高大的身形挡住一片炫目灯火,充满瞿嘉的视野。

周遥说:“嘉,你要不要还是,去医院看看呢。”

“你妈说让你去一趟……”周遥轻声说,“你爸可能不太好了。”

第66章 探亲

那时是八月末, 暑假的最后一段时光。天空闷雨, 秋老虎来袭,炙热的气浪烤焦人的心。

那一阵又开始忙了。周遥他们球队照例在临近开学时集训, 先就把浪了一个假期浑身长膘的队员们拉到郊区, 拉练一个星期。现在都不在平地上跑3000米, 直接拉到平谷,山区, 果园, 到处都是上坡路和下坡路,就是一个3000米坡路障碍跑, 把这一群人跑个吐血半死。

淋巴癌很难医治, 恶性肿瘤侵犯到全身器官, 最终导致血象异常,皮肤溃烂,心肺功能衰竭,无法呼吸。

罩着呼吸机氧气罩, 陈明剑嘴唇艰难地动, 那时好像是说,对不起你们, 对不起孩子。

亲友人丛间有人低声说了一句:“当初真不该离,原来那媳妇儿照顾得多好。”

陈明剑唇动, 没有回答。

谁没有内心真正的理想和追求?他也不过就是勉力求了一把自己想要的诗和远方, 但确实没那个好命长命,还连累身边亲人。

事发就是那一个礼拜的事, 也没有让半死不活的弥留状态继续拖拖拉拉。学校许多领导同事前来最后的探视,表达对青年人才的一腔唉叹惋惜。身边人通知亲友,手忙脚乱地准备身份/证件、亲属关系、各种证明材料,疲惫而忧伤地等待医生通知那最后的时刻,再联系寿衣店、太平间、火葬场……

陈明剑在那个夏末医治无效,去世了。

这人做的最后一件好事就是,真没给瞿连娣拖个三年,也就这仨月。

而且钱并没用完留个大窟窿,陈明剑用最后一根能活动的手指,把那个小红存折指给了瞿连娣。还是想要留给瞿嘉。

医院那些事都是瞿连娣跑前跑后地忙活,就她有经验,别人关键时候都不行。她就是这么把瞿嘉的爷爷奶奶送终归西,现在最后拾掇完陈明剑,送走所有陈家的亲人,一了百了。

从此再无瓜葛。

周遥正在平谷拉练,晚上用大院传达室的电话,悄悄打到瞿嘉家里。

“哎,你在家呢?没出门去?”周遥说。

“嗯。”瞿嘉道,“我妈出去有事,就我在。”

“我也没事儿,就是想你了呗,想听听你声。”周遥语气挺温柔挺腻呼,“你还好吧?”

遥遥这话问的,忒明显了。瞿嘉顿了一下,也挺平静:“我爸死了。”

两人之间,沉默良久。

瞿嘉难得管那谁叫一声“爸”,很多年都不认识这个字。

“嗯,我知道。”周遥说,“你还好吧。”

“你妈妈当时就先呼我,都告诉我了。”周遥解释,“先就把我嘱咐一遍,让我如果你这样抽就跟你这么说,你那样抽就那样说……我说你肯定不会,你这么坚强的人。我等你抽呢,你这么给我争气啊。”

“呵!”瞿嘉在电话里都笑出来,空虚、酸痛、五味杂陈。

“我又不在,又没能陪你,对不起啊。”周遥道个歉。

“我没事儿。”瞿嘉说,“拉练特苦吧,长跑没跑死你啊?”

“都能跑死马!山路!我早就挂了,这两天我都是用爬的,嘉嘉……”周遥趁机转移话题,开始灌黏糊汤。

“我也跑来着,今天跑了十几公里,半程马拉松了。”瞿嘉说,“从东单地铁站,沿1号线跑,在建国门地铁站我拐个一个弯儿,上立交桥,再下立交桥,继续跑,差不多跑到你家……我都没觉着累,真的不累。”

“瞿嘉。”周遥顿时又心疼了。

瞿嘉还是抽了。

只是每回抽的方式都比较出人意料,抽还总能抽出新花样,每回都能吓着谁。

用疲惫到虚脱的汗水抵御心口的斑驳,被挖开的伤痕只能等待那漫长的岁月里,自行愈合。当年的这个男孩,就好像在似水流年中孤独地漂泊,看着身边人来人走,自己无能为力。除了选择坚强,你还能做什么?

“遥遥,你住宿的大院在哪,给我个地址。”瞿嘉突然问。

“我在平谷,我远着呢!”周遥在电话里低喊。

“哪?”瞿嘉问。

……

随后第二天,周遥大清早原本的一番心心念念魂不守舍,迅速就被一队二队血肉横飞的对抗赛打击得烟消云散,都没工夫琢磨瞿嘉昨晚非要问他地址,是要干什么啊。

累脱了,他都累吐了,把早饭吃的一个馒头俩鸡蛋一碗粥吐在了球场边。

训练大院的傍晚,彩霞满天,红与黑的渐变色涂染了整片天空,把人的心也渲染出层次……

一群半大小伙子,快要吃穷这个大院,已经超额牺牲了好多只鸡。晚饭时间就围坐在院子里,每人坐一个小马扎,面前一个大号菜盆,手里左右开弓一手一个馒头。

周遥用拇指食指托着大馒头,其余三根手指控制筷子快速捯菜的手法已经很熟练,大口大口地吃,然后端起菜盆喝菜汤。

胃其实还难受着,又饿又胃疼的滋味也是绝了。

任琼看他吃饭那样:“遥儿,你是不是已经惦记上农场后边那头大黄牛了?”

“我现在就能生啃了那头牛,什么时候宰杀?”周遥一笑,抬头望着满天红霞。

球包里呼机响了,他一激灵,就是有心灵感应,“扑哧”就从马扎往后坐了个屁墩儿,迅速掏出呼机看,心跳又慢半拍。

【出大院门右拐,上山梁,果园,桃子林和樱桃林之间小路,上来。我在山上等你。】

那小子真行,不知哪借的电话打来这个传呼。周遥抿住嘴角四下一顾,拎起球包迅速就遛:“我要上厕所去。”

“哪儿去你?不准出去乱跑啊。”他们领队坐在板凳上喊了一句。

“我吃太多了!”周遥吼了一句,“我要找地儿拉泡/屎。”

“拉/屎你去厕所,跑哪去?”领队一指后院方向,喊他。

“我……我白拉啊?”周遥脑子转得飞快,理直气壮地说,“我去地里施个肥!”

一群人在他身后哄笑。

他在大院门口就把球包都扔下了,拖着灌铅一般快要石化的双腿,奔跑在一条土路上。

出门右拐,正好是朝西的一条路,燕山夕照毫无吝啬地全部泼洒在他脸上,身上,一片金色弥漫周身。光芒刺入他的眼膜,迅速吞没了他的心,让他眼前的道路变得模糊,内心方向却又无比清晰。

山梁上真的站着一个人,远远的,是那熟悉的瘦削的轮廓。

周遥依照指路索引,穿越了桃子林和樱桃林——看树上果实形状好像是桃子和樱桃吧?脑仁儿已经在燃烧,眼前一片绯红色。

山坡上面的人也开始往下跑。两人一个背对光线,形成一个逆光的黑色剪影;另一个正对普照的夕阳,仿佛从金色的太阳里走了出来。他们向着对方的方向奔跑,越跑越快,喘得快要窒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