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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等你到风景看透(172)

冲不冲刺你看着办吧,不冲刺就真的得不到满分了。

瞿连娣急得站到跑道最外边,顾不上矜持了,很有气势地挥动手势,走,走。她开始扯开嗓门喊,俞静之摘下墨镜也跟着一起喊:“加油,快,就两百米了,瞿嘉!你冲刺啊!!”

瞿嘉穿得很少,能扔能脱的已经脱了,能露的也都露了,肩膀和大腿上肌肉微微抖动,好像剥开坚硬的外壳把那股温热的血、那滚烫的心情,都暴露出来了……

为了遥遥,不能落下,绝不放弃。

所有人的目光好像都落在他们肩上,在目送他们前进。最后一百米,他们就是并肩向着终点前进,冲刺,步伐频率都一致的,那里仿佛有光。瞿嘉狂吼了两声,往终点线压了上去。

体育老师在他们冲过终点的瞬间,用力摁下秒表,吼了一声“好的”!

1500米满分的最后俩人,就截止到他们这里。

瞿嘉的班主任老爷子也松一口气,一笑,瞿嘉满分过关了没在大庭广众之下抽抽,他就放心了,后面的镜头不看啦不看啦。老爷子把手往后一背,跩着八字脚小碎步,往大操场另一头走去,去关心投铅球的女生了。

瞿嘉过线之后就浑身脱力,但没有摔在跑道上,他倒在周遥身上。

周遥抱住瞿嘉。

两人互相支撑,撑成一个“人”字型,在跑道的尽头长久地喘息。

瞿嘉后背剧烈起伏,说不出话,上不来气,浑身骨头要散了,脸埋在周遥的肩窝里。周遥就把这个穿小背心小短裤的瞿嘉紧紧抱在怀里,捏捏后背,把累散了的这位同学重新捏回很帅很坚强的模样。

两位母亲的喊声也在那个瞬间戛然而止,同时陷入沉默,躲开对方的眼神,也不好意思盯着那俩忘情拥抱的孩子。

内心翻江倒海,五味杂陈。

就好像自己也在那条跑道上跑过一遭,看到了远处有光的尽头。

那里很遥远,路途很艰难,全凭你是否愿意彼此支撑着走下去,不要落下,永不放弃……

男生测验完毕,逃脱生天,过了一会儿,女同学们纷纷走上魔鬼跑道,准备测800米了。

全年级的男孩子们都站在操场上,自动地在跑道内侧也围成一个圈,为他们的女孩儿打气加油。

是的,在这段属于青春的回忆里,那就是他们的女孩儿。

周遥再次看到叶晓白穿了那身贴体的白色t恤和修长的运动裤,那样儿显得特亲切,特熟悉。

后来想起来,是那年在香山的樱桃沟,山间小溪边,叶晓白穿过同一身衣服。

周遥冲到跑道边上,瞿嘉也早就在跑道边占据了位置,校服披着还没来得及穿,发梢上汗水未消。

“晓白加油!!”

他们俩同时地喊。

瞿嘉用力鼓了几下掌,周遥很霸气地挥了挥拳头。

叶晓白之前很久都没上体育课,最近几个星期才练的三项,站在起跑线上,对这俩大嗓门儿的笑了一下:尽力而为,会加油的。

他们目送女生的队伍跑出去了,在跑道上绵延成一道靓丽动人的风景。

瞿嘉喘息着突然一推周遥,让周遥过去:“你还能再领个800米么?”

周遥一点头,能啊。

不能代跑,但没说男生不能领跑和带跑,只要现场没人较真儿管他们。

周遥就跑在操场内圈里面,紧贴跑道,挨着叶晓白:“摆臂,调整呼吸。

“跟上你前面的。

“别落下了!再跑快点儿!”

俞静之和瞿连娣互相看了一眼,没再说什么,往前几步站到场地边上。这两位动作一致和着节奏,鼓掌,帮忙打气,晓白加油。

这个夏天举国欢庆,万象欢腾,街道上的花坛盆栽都摆出热烈喜庆的各种姿势,电视里各个频道不停地滚动播出文艺晚会、阅兵仪式以及激动人心的回归时刻。

这个国家陆地最南端的小片国土,被割肉掠去五十年之后,终于重新拥抱了故土,连同许多鲜嫩新活的事物,潮水一样涌入内地各个角落,冲击着陈街陋巷里尚在迟疑、观望、步履蹒跚的人群。

老城区的很多老久危房都易主了,改头换面就成了各种名号的娱乐城、洗浴城、网吧和酒吧。

簋街彻夜灯火通明,私家车与出租车云集,俊男靓女在暗夜的街灯下搔首弄姿。

亮马河、亚运村附近酒店与高档公寓楼拔地而起,操着港普的特区商人大举进军内地,突然就满大街都是,座下驾着豪车,腰间揣着外币,车里坐着二奶。

也是那一年,许多人下海弄潮,在商界战场上奋战,却不幸遭遇亚洲几国货币贬值,被金融风暴横扫。多少人一夜间破产而一文不名,股市崩溃,楼市萧条。

有人笑,就有人哭。有人一夜暴富,也有人迎着一早初升的朝阳跳楼。

时代真的不一样了。

在这个激越动荡的年代,旧日流金岁月里看似坚不可摧的一栋一栋钢筋铁骨,已是风雨飘摇。听那潮声……

一大早儿,瞿嘉用鸡蛋饼卷着咸菜,就着小米粥,正吃着还没吃完,他老妈已经急匆匆要出门了。

瞿连娣把鸡蛋饼囫囵地塞在透明食品袋里,挂自行车车把上,推着车往院门口去了:“走了啊,你出门记着把门锁上。”

“哦。”瞿嘉端着粥碗,沿着碗边吸溜了一口烫的,“刚才谁给您打电话?”

“没谁,同事。”瞿连娣头也不回。

自行车前轱辘刚碰到院门门槛,人还没迈出去,外边人就进来了。老王同志这一头热汗,一路风尘仆仆,进门一看:“哎正要找你,怕你又慢了。”

“这不是,正要去么……”瞿连娣忙说。

“我告儿你你赶紧的!”王贵生大声催促,“晚了就不赶趟了,据说这帮人几天前就在厂工会讨论过,厂里领导也批了,巴不得赶紧把你们这些上了岁数的女同志找个出路打发掉,不想让你们再回厂里,又怕你们闹事。店面已经谈好,就等交付租金,执照也申请了,统计你们谁主动愿意去,就正式登个记,你赶紧过去开会登记签名办材料!”

“我去。”瞿连娣深吸一口气。

“刚才电话里怕说不清楚,你又犹豫磨叽。”王贵生说,“老子就是路过再喊你一声,别再让机会跑了。”

瞿嘉在屋里都听见那熟悉的大嗓门,一口热粥还含在口里,猛一咽差点儿烫着他。

他端起粥碗接着嘴,几步就到院门口:“妈,您干吗去?”

“去厂里,”瞿连娣敷衍一句,“我上班去。”

“你还上什么班?”王贵生皱着眉头,哑着嗓,“你们科室已经没班儿可上了。”

瞿连娣:“……”

瞿嘉:“……”

瞿连娣攥着车把,回过头,看着她儿子。一肚子愧疚与无奈已憋闷了近两个月,折磨到夜夜失眠,不知如何开口。

怎么说呢?

说,儿子,对不住了啊,咱家又不走运。

你妈妈没文凭没文化,在个破厂子混了二十多年不思进取毫无长进,终于下岗了,在你上高三的这一年。

瞿嘉胸膛起伏着,呼出一口气,对他老妈说:“没班儿上您就别去了,在家歇两天,我出去。”

王贵生瞅着他俩的神情,很痛快地就替瞿连娣揭了那点儿不值钱的脸面自尊,全都抛在地上:“事已至此了,甭管好的坏的,先给自己找个事情做,别闷在家里闷出病、闷出变态来!麻溜儿的赶紧跳出去吧,越早越好!”

机床厂为了分流这一大批中年下岗职工,近年已经搞起十多个第三产业小型单位,有成事的,也有破产的。只要有人愿意挑头,十几二十人凑到一起,就能成立一个作坊,有自己的法人,申请到正规执照,哪怕你们这些人就在机床厂大门口支个早点摊子,卖糖油饼和炸糕,也算一个单位。

这样就是有活儿干,有收入,不至流落社会成为街头的无业流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