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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灌篮)功名误(10)

流川仍然不喜欢多说话,却是仙道唯一的伙伴,也是最亲近的伙伴。他更加清楚地知道这个比自己还年幼瘦弱的孩了,一直在执着且小心地守护着他,不让他再被兄长欺负。

这个年幼的流川给他的快乐幸福犹胜授业的恩师。只是今夜明月如此动人,先生和小枫大概也都到园中赴会共欢去了,孤单独对明月的依然是自己。

以往的中秋也都是这么过去了。可今年,不知为什么,越发觉得孤独难耐,难以入睡。

听到外面敲门声时他微微怔了一怔,有谁会到他这里来呢?

看到明月下流川小小的身影时,心中似乎是惊讶,又似乎并不十分惊奇,仿似久久不睡就象是早知道他要来,所以才在这里执着地等他一般。

流川快步进来,坐在他床上,把手中的盒子打开,取出一块块香气诱人的月饼,皱眉说:“你看,这么多饼,我一个人吃不完,怎么办?”

仙道看着他刻意皱起的眉以及眸子里隐隐的笑意,不自觉地也轻轻地笑了起来。一直以来,笑容都是掩饰阴暗心灵的面具,直到流川的出现,才知道真正的欢笑是什么,才知道从心底里发出的笑声会如此快乐欢畅。

流川枫也笑着把饼递到他面前:“你定要帮我吃掉这些才好,否则明天告诉爹爹,令他罚你抄书。”

仙道素知流川并不喜笑,可此刻他对自己的笑容却一如他自己这般真实且真诚。没来由哈哈笑着就着流川的手咬了一口饼,“吃就吃,只怕你的饼,还不够我吃呢?”

两个孩子便这般在床上闹着笑着,你一口我一口吃着月饼,把饼屑弄了一床也不在意。

这一生一世,仙道都不会忘记那个中秋的月光如此动人,欢笑如此畅快,还有那月饼香甜的味道。

流川与他且说且笑间或吃着月饼,不知不觉便已倦意上涌,也懒得起身,就躺在仙道床上闭目要睡。

仙道与流川同榻睡觉也不只一次两次了。往常在流川澜那儿学习,有时学得忘情,时候晚了,也就和流川一起睡了。只是这次流川在他房里,却不知流川澜知道不知道,看流川才一闭眼,仙道素知他爱睡,又最不喜睡着了被人打扰,忙剩着他没有睡过去推他一下:“回去再睡吧,别让先生担心了。”

“爹爹可以猜到我到这里来了,不会担心的。”流川眼也不睁,嘟哝着说“爹爹现在定在园子里喝酒呢。每一次都只顾着他自己喝,就是不肯让我也尝了尝,那酒到底是什么味道啊?”

仙道听着他语声里的不平之意,心中暗笑。平日里流川素来沉静懂事,原来也仍然是个任性的孩子,至此仍为着父亲不肯让他尝尝酒的味道而耿耿于怀。

心中动念,想要与流川说话,轻轻一推,没有动静,才这么一回子,流川就已沉沉进入梦乡了,可真是能睡啊。

仙道又是无奈又是爱宠地笑笑,轻手轻脚下了床,打开门悄悄出去,心里暗自盘算着要往厨房偷一小瓶桂花酒来,给流川尝尝。

仙道原本处处小心,一步也不敢走错,生怕授人以柄。如今只为着流川枫一时想要喝酒而不得,倒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与流川厮闹了这么久,如今已是深夜,想来园子里的酒席已散了,倒也不必怕被人看见。才这么想着,刚转过花径,就看见园中花亭里有人一手执壶一手拿杯,对着明月且饮且吟。

若是旁人,仙道自然一早躲开,尽量不让人看瞧见,见着此人,却微微一惊,迎了上去:“先生,这么晚了,大家都散了,先生怎么还在这儿?”

流川澜喝得已有七八分醉了,迷迷糊糊看着仙道过来,哈哈一笑:“我这酒兴还没够呢,今儿是中秋,怎么能不多喝几杯,以免辜负了这长空皓月啊。”说着笑个不止,笑着笑着,却又不觉泪下。

仙道虽聪明,终究年幼,看得只是奇怪。心中只是暗想,怪不得先生老爱讲些狂生名士的故事,难道人但凡有些才华,便都要这般哭哭笑笑,古古怪怪吗?

心中奇怪,忙上去劝阻:“先生,天这么晚了,小心着了凉,快莫吃这冷酒了。”

流川澜笑着推开他:“今儿是中秋,我怎么能不多喝几杯。你可知道,当年我也是在这中秋月下与枫儿的娘相识的。来,秋娘,我敬你一杯。”说着,又将杯中酒一口饮尽。

仙道听他提及流川倒是呆了一呆,低声问:“先生,你是说师娘?”

流川澜听他提起爱妻,倒也忘了他只是个孩子,只是忆起前情,怔怔出神,不自觉地低声说:“那一年忠义候府办中秋会,请来了各府的官员,名门的才女,还有那些个名满京华的才子。特地找了我好几个朋友拉我去赴宴。我原懒得与这些人结交,只是碍于朋友们的情面不得不去,原是打定了主意只是喝酒决不做什么诗词给那些当官的助兴。谁知那一晚,我竟看见了秋娘。看见了她,我才知道,以前的那些个诗词文章都是白读了白作了,人世间,哪里还有什么诗句可以比她更美。那一晚,我一口气就做了十二首诗,夺了当晚魁首。忠义候大觉脸面,以为能够收我入幕,又哪里知道,我倾尽心力所想,不过是求秋娘一笑。可是我却万万没有想到,我得到的,远比我想到的还要多。第二天晚上,秋娘竟一个人带着些贴身衣物细软前来找我。原来,那年的中秋,我眼中只看到了秋娘一个人,而秋娘也只看到了我一个人。她的美丽只为美丽给我看,我的文章也只为她而做。”

仙道听得也是眼中闪耀光芒,深深为自己的恩师高兴和骄傲:“这才是慧眼识英雄,师父以前讲的红拂女投李靖也不过如此?”

流川澜惨笑一声,又饮尽一杯酒:“秋娘有红拂之才,我却无李卫公之能啊。秋娘出身大家,这样的人家虽爱结交我们这些文人名士,却绝不肯将女儿许给我这无有功名的狂生。秋娘心中明白,所以毫不犹豫就决定和我天涯飘泊,无论受什么苦楚也不在意。名门官府不肯将家丑外扬,倒也不便明着捉拿我们,只是这样一来,许多官家都不肯再买我的诗文字画。便是想去求取功名,也不会有人给我机会了。我以往自负才高看不起功名富贵,也从不以穷苦为意。可是自从身旁有了秋娘,我才知道什么叫做百无一用是书生。说什么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却连妻子的温饱也保证不了。秋娘是大家小姐,从小金尊玉贵,哪里吃过苦,又哪里吃得了苦,只是她一心只是为着我,便是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也不肯让我知道。她原是个九天仙女,却因着恋上我这无知狂士,而受了无尽折磨。她病亡之时,犹含笑拉着我说一生不悔与我相遇,说她爱的就是我这股子不为世俗折腰的傲气。可是这股子傲气,却只是害得我最心爱的人死去。到那时,我才恨我平日里的狂放懒散,我但肯放下一点骄狂,取功名便如探囊取物一般,到那时,我可以给她最好的一切,让她名正言顺为我的妻子,不要处处受人冷眼看待,让她一生一世,不受凄苦。可我终究错失了她。没有了秋娘,便写尽了传扬千古的诗词文章,还有什么意思?”

仙道听流川澜言语之间无限凄伤忧愤,心头暗惊。平日里总觉得自己是很苦的,怎么今日听先生酒后之言,竟似比自己要凄苦百倍。或许人间真正最最痛心伤情之事,根本不是如今年少的他可以想象的。

他看流川澜边说边喝酒,忙着伸手要抢那酒杯:“先生莫要伤了身子,莫忘了,先生还有小枫呢?”

闻得流川枫之名,流川澜呆了一呆,任由仙道将杯子抢走,轻轻叹了一声:“如果不是枫儿,我早已随秋娘去了,只是我已错过一次,不想再让枫儿受苦,不想再由他随着我天涯飘泊。我这狂生之名倒也还值几个钱,也顾不得少时的傲气,得了这么一个安定之处,可以保枫儿生活无忧就好。只是……”他心中似有千万忧愁苦楚难言难诉,到头来,只剩得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