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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灌篮)功名误(23)

本以为难得有一个清闲日子,却哪知迎面来了一个妇人,当面一记耳光挥过来,用力奇大,打得他一跤坐倒在泥泞雨地上,伞也跌落在地。

还没有明白过来,四五个妇人一起过来打他,耳旁还听得骂声不绝:“你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妖怪,唱戏唱得不安生,倒来勾引人家的丈夫,你这个混帐没廉耻,不要脸的家伙,老娘打死你了事。”

藤真虽听说过不少前辈多少也受过这一类羞辱,但自己碰上这种事却是第一次。又是在大街之上,这么多人看着,心中更是羞愤欲死。也不知这是哪一家的夫人,居然泼辣至此。可叹他只是个无权无势,只能由人摆布的戏子,但最后,犯了大罪,大恶不赦的自然是他。那些道德君子,正经老爷们不过是一时受他迷惑勾引罢了。

几个妇人打个不停,他双手不知护着哪儿才好,耳边听得路人的冷冷嘲笑议论他这等戏子无行,心中愈觉苦楚。

他知道,这种事是没有人会为他出头的。那些个大爷们虽爱他喜他,但真惹急了家中的夫人放起泼来,谁也不会真正护着他。他终不过是个别无倚仗,任人狎玩的戏子。

耳边忽听一声清冷的怒喝:“你们干什么?”

不知是什么打了过来,那些个妇人被什么东西当头掷来,也是一呆,纷纷闪让,定睛一看,才知是许多书画被丢过来。因着这耽误,一个布衫粗衣却气度高贵的男子拦在藤真身前,怒目看向一众妇人:“你们干什么,他犯了什么法?竟当街打人?”

这些妇人中的首领家里也是有钱人,往日里嚣张惯了,如今被这男子冷冷的眼神一盯,心中竟莫名一虚,终是妇道人家,并不曾见过多大世面,开始是一股子怒气想打人,如今被人怒斥,也悟出当街打人,虽出了气,对自己的名声也是不好,但脸上却又不肯露了来,只大声说:“你是什么人,快让开,那是不要脸的戏子,做了不要脸的事,你莫多管闲事。”

藤真又气又怒,恨得全身发抖,但自知伶人的社会地位太低,再红的角儿,说出来,别人也只是一声冷笑戏子,什么事闹出来都是他吃亏,有地位的人家,不用罪名,只要一张名刺,就可以让他被抓到牢里去关起来,所以心头虽恼,终是不敢抗辩。

流川冷冷说:“戏子又如何?戏子就犯法了不成?你们又要听戏,却又看不起戏子,真是奇怪了。王法也没说不容戏子活命,官府也没说要抓戏子。他若真做了什么坏事,也由不得你来打他。你是什么人,倒要当街执法不成?若他真有不是,你就该把他告到官里去,当堂辨明,自有王法作主。你在大街之上私刑打人,本身已然犯了王法。倒还这样理直气壮,来,我们一起到官府去辩个是非屈直。”

妇人心中更怕了,打戏子出气没有关系,戏子没有地位,无法反击,可是在大堂之上,当着官老爷的面把自己丈夫的荒堂说出来,坏了丈夫的名声,让丈夫在上流人物中抬不起头来,绝对有被休的危险,她哪有这等胆识。只得狠狠瞪了藤真一眼:“算你走运。”气乎乎领着人走了。

流川也是因为雨天没有生意,收了书画想回家,无意中才遇上这桩事的,眼见那几个妇人打得狠了,手中又无别物,想也不想,把满怀的书画扔了出去,才阻住妇人们的乱打。

此时见对方退走,忙上前,把藤真扶了起来。

藤真原本低头躺在地上,羞辱无比,听得这人语声熟悉,还在存疑,此刻抬眸,看到那样清俊的脸上,清明的眸中,不由一震,万万想不到,自己受辱至此,伸手义助他的却是此人。按理说他与仙道兄弟有怨,自己上次与仙道兄弟在一起,他应该讨厌自己才对,怎么会帮自己呢?

流川目光柔和:“你是名角藤真健司对不对?你的戏唱得真是好听。”

藤真曾听过许多人赞他唱得好,但无不另怀他意,只有这一次,才听到有人真正诚恳地赞他的唱功而不是其他。不由低低啊了一声:“你也常看戏吗?”

流川只是笑笑:“我穷得很,哪里看得起戏,不过有时从戏园子门前走过,听到过一两句你的声音,确实唱得好极了。”此等穷苦困窘在旁人说来必是十分尴尬,在他说来却是自然无比,可见贫困对他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他也不以贫穷为苦。

藤真眸中异彩闪动,打量了他一眼。古来真君子大丈夫,穷苦不改其志,不移其节,不动其心,至今方知。

流川看他此刻神情狼狈,俯身拾起雨伞,柔声说:“我送你回戏班子好吗?”

藤真眼光一扫满地的字画,低声说:“这个……”

流川不以为意:“都弄湿了,没用了,不必再理了。”

可是藤真知道,这字画是他卖来维生的,有一两幅已然摊开,露出里面的字和画,藤真看得出,写得画得都是真正用心的,即使不为人所赏识,但画者仍是以真正虔诚地心来做这一切,并没有敷衍之意,他花了多少时间心血才画出来,写出来,只这一下子,所以的心血,就毁于雨水污泥中了。

流川却知他不安,只是柔声催他:“你看你的样子,身上脏乱了,站在街上不好看,还是先回戏班子再说。”

藤真亦知满街的人都在用异样的眼光看他,除了身旁这个人,没有任何人同情他。他咬咬牙,由着流川的扶持,一瘸一拐地走了。

流川其实在雨中摆了半日的摊,没有生意,又没有吃东西,已然又饿又累了,但眼见不平之事,却是不能不管,看藤真的情状,亦不忍弃他而去。只是默默一手扶着他,一手为他打伞,置所有人鄙夷的目光如无物,送他回去。

藤真一生一世不会忘记,在那个没有阳光的雨天里,那个把阳光带入他生命中的人。在他被辱至绝境时,为他仗义直言救他水火的人。

那个用双手将他自泥泞中扶起,用单薄瘦弱的身体为他挡住所有人的唇枪舌剑,冰冷目光的流川枫。

还有那双白皙纤长,但因做多粗事而略显粗糙的手。那双手,在风雨中给他力量,在冰冷中给他温柔,在所有人的侧目中扶持他稳稳站立,在那样的风雨中,为他张开伞,阻挡绵绵密雨。

功名误

之十七

戏园子每天都要上戏,大家伙全都聚精会神做各自的事,没有人注意到藤真在流川枫的扶持下自小门进来了。

藤真本身也知戏班内部亦是一个是非多的地方,自己弄得如此狼狈亦不肯让人知道,有意避开旁人视线,进来自己的房间。流川依他的指点替他打了水来擦洗泥污。待得换过干爽衣物,略觉可以见人,方才的狼狈已去,这才暗松一口气。坐了下来,思及自身,倍觉悲凉。

流川看他神情,似知他所思,低声柔和地说:“何必悲伤,人世间自有这等鄙俗无知的人,做下这样蛮横无理的事,不过是自轻自贱而已。你原是个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人,何必因旁人的无理无知而自伤自叹。”

藤真震惊抬头,清清白白干干净净,这样的话,什么时候可以和自己这样的戏子放在一起说了。

流川说来却是理所当然,自然之极:“你可有做过坏事?可有害过人,可有对不起良心过?”

藤真心潮激动,默然摇头。

流川微笑:“即然如此,你如何不是一个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人?”

藤真眸中湿润,欲言又止,这个人可理解在貌美的名伶身上必然会发生的一些事?

流川目光依然柔和:“人,有的时候,必须向现实低头,有时,必须违心依从他人做些不愿做的事。但只要坚守着原则,不害人不伤人,那么,再丑恶的事,丑恶的依然是那些执意这样做的人。就象一块美玉,纵然落入泥潭,美玉难道就不是美玉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