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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灌篮)功名误(4)

仙道冷笑,天地无情,世人更无情。这些人与那死囚又何尝有深仇大恨,也不过是因为这些人不能反抗又被订罪,所以无论怎么污辱戏弄也没有人能反击,就算是他们的亲友也不敢吭半声。世态炎凉,人情淡薄,也俱是如此,便是枫,竟也会离他而去,人世间,又有什么美好的东西?

尚在沉思,耳边忽听大叫:“赶他走,如此下流人,岂能来这法场庄严之地?”

注目一看,原来是一个人执意要冲进法场却被两个差役拦住。而刚才的喝骂正是太守田岗发出的。

他不免奇怪地问:“田岗大人,这法场鼓声未响,按例可以让亲友相送最后一程的,怎么竟不让那人过来?”

正在和田岗说话的他没有发现他的两个兄长在这一刻面如土色。

仙道礼恨恨瞪向仙道贤,用低得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得见的声音问:“他不是被你关得好好得吗?怎么跑出来了?”

仙道贤也是脸色惨白,低声回答:“天知道怎么回事,希望他刚逃出来就跑来了,在路上并没有听人说起这位新任监斩官是新科状元仙道彰,否则……”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是在心中求神念佛地希望一切如愿以偿。

而田岗则笑答仙道:“大人有所不知,这个人叫做藤真健司,是个戏子。虽是男子,却是个美得花一样的人,不过这枝花叫法不同,正所谓后庭花是也。那个死囚八成是他的相好,所以象这样脏污的人,这样脏污的事,可不能让他进法场污了这王法重地。”说到这里,坐在一旁的一些个有头有脸的主簿、县丞、典史们无不发笑。

仙道心中暗自冷笑,真要说脏肮,只怕没有人比这些道貌岸然的父母官更脏肮。真要是个干干净净的人,怎么竟连后庭花的事也知道,而且这么多人都会心而笑。

一瞬间,仙道有一种恶心地要吐的感觉。

没有了流川,没有了枫,他又何必再强做笑脸来应酬这些让他看不起的人。

注目看那藤真,急切忧伤之色尽在眉目之间,本来想张口让人放他进刑场,可又没有出声。你是无可奈何而死别,我却是被心中至爱的人生生离弃,连他只言片语都不曾得到,连与他执手话别的机会都没有,天不怜我仙道彰,我又何必怜悯旁人?

仙道就那样冷冷坐在高台上,冷眼看着那个藤真不断地祈求哀告而不被放行,也不知他哪来的一股劲,竟生生冲过了两个差役的阻拦,扑到场中一个瘦弱囚犯的身上,对着高台上无限悲愤大喊了一声:“冤枉。”

话音才落,就被一旁的郐子手鱼住一拳打在头上,打晕了过去。

田岗大怒:“竟敢扰乱法场,先拖下去,押进牢里,本官再做处置。”

仙道坐在原处,没有言语。有冤情吗?每年处死那么多人犯,岂有没有冤杀的。只是这不归他管。这些人犯都是由地方官上报由刑部勾名的,没有十足的证据最好不要去想什么刑场翻案刀下留人的事,这毕竟不是戏文里的故事,还是少惹祸上身好。更何况他的官位虽在田岗之上,但他的官职不能参予地方政务,他即不是钦差又不是巡案,更不是主政的知府知州。如果他硬要管闲事,田岗当然也不能拿他怎样,可朝中的言官们却可以振振有词,说他任意干涉地方政务,长此以往,京中所有官员皆效仿,各地官员如何施政?只此一条,就算圣上喜欢他,也未免龙心不悦。

仙道在心中暗笑自己,以前总想着当官,以为当了官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喜欢做的事,如今才知有了功名,有了官位之后,反而更多拘束,更不自在,反不如以前穷苦时常有匹夫之勇,意气之怒。可自己却一心一意想求这功名,以至于竟失却心头至爱。

他这样想着,恰见两个差役拖着昏迷的藤真从高台之侧退走,如今距离较近,仔细一看,这藤真果真长得无比秀美,莫名地想到了枫也有着同样清俊美丽的容颜,心中就是一痛。

这藤真原是官员们所看不起却偏要玩弄的戏子,却肯为了那个人,明知无望,明知惹祸,仍要冲进刑场,发出那一声冤呼,他与那人之间的情义该是何等深厚。相比之下,天下最最无情冷酷的莫过于这些官场上大人物。

想起藤真与那人的关系,无端地想起了自己与枫也曾如此亲厚,忽然间心中动意,决定要问一问这件事。

“田岗大人,刑场呼冤也不能听而无闻,我看我们还是问问这囚犯到底有何冤情得好?”

田岗急说:“大人,哪个死囚的家人临刑不大声叫冤枉的,这些可都是刑部勾决的人犯,若不处死,误了时辰,那是大罪。”

仙道含笑说:“当然,但人命终究关天,我等食朝廷奉禄,怎能不加理会。原本我也不该过问此事的,只是今日即被大人一再相邀,硬许了这监斩之职,今日刑场上的事我是非问一问不可的,再说,现在处斩的时辰不还是没到吗?”

田岗脸上已经微微有冷汗了:“大人只怕问不出什么来,这个死囚原是一个哑巴,因入了强盗伙,所以才获死罪的。”

“哑巴?”仙道皱眉。他素来才识过人,亦知这历代奇冤数不胜数,监牢之中尽多见不得人的招数。往往为了让含冤者不能叫冤施尽毒法,或以特制之物放到嘴中,让人张不开口,或以药物毒哑嗓子,或干脆用刀把声管割断,其残忍行为令人发指。

只看田岗此时的表情,就知道这个人绝不可能本来就是哑巴。但现在肯定确实已失去发声之力了。

仙道其实原没有想到要管闲事,此事却终是胸头涌起一股不平之气,起身望向那身边没有半个亲人的死囚,问:“你可识字?”

那个跪在地上还需要一边的差役扶持才能跪得住的死囚显然曾受过极其可怕的折磨,竟连点头的动作也做得无比缓慢吃力,可他终究还是清清楚楚地点了点头。

“好,那你写几个字,说说你可有冤情。”

田岗感到身后仙道礼和仙道贤同时在用手拉他的衣服下摆,忙说:“大人,恐怕他也写不了字,他的十指都受过夹棍刑法,指骨多是受伤了。”

受伤其实已是非常轻的说法了,正确的说该是八成的指骨都已断了,而官家显然是不会花钱去为一个死囚求医接骨的。

仙道心中怒火涌起,口中却是淡淡说:“大人好严的刑法。”

田岗强自说:“治此强徒,本来就该用重典。”

仙道忽然喝了一声:“彦一,你取桌上笔墨去给他,让他用口写几个字来,如有冤情,就写一个冤字,万事有我担当。”

仙道在京中深得圣宠,在贡试中点他中会元的几个主考官纷纷亲近他这个门生,送了不少伶俐下人给他支使,这彦一就是其中一个最得仙道喜欢的近身侍童。

此时听了仙道的话,立刻取过桌上的笔墨就走向刑场中间。将那笔放在那死囚的口中又把纸送到他面前让他写。

仙道礼和仙道贤齐齐心惊,又不敢形诸于色让仙道彰查觉,更不敢开口相劝。因心知仙道彰心中最恨的就是他们,越是开口相劝,越是激得仙道非管这件事不可。只得示意站在死囚旁边的郐子手鱼住,如果那人写出一个不该写的字就干脆手起刀落先斩了算了。反正仙道官虽大,却只是个学士,并不没有得到政务职权,到时用种种方法一推了事,总之绝不能让他查觉真相。

鱼住早已得了仙道兄弟的好处,事先被关照了无数声,此刻自然是也是凝目注视看那囚犯写的什么字。可是手中的刀却迟迟没有砍下,脸上渐现奇异之色。

仙道凝视着那死囚吃力而缓慢得用口咬着笔艰难地写着,心中暗笑自己,怎么就惹了这么一桩事上身。这人要没有冤情倒罢,若真有,自己管了吃亏,不管不安。真真何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