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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灌篮)功名误(5)

眼看那死囚写完松口笔落,彦一却是脸上变色,重重一脚踢得他扑倒在地:“你这不知好歹的家伙,原该被斩的。”

仙道大讶:“彦一,什么事?”

彦一气恨恨说:“大人好心好意问他可有冤情,他竟敢辱骂大人。”

仙道更是惊怔:“他骂我什么?”

彦一气极:“这样无理的话,小人不敢说。”说着上前,将手上的纸呈上来。

田岗与仙道兄弟都伸头过来一看,纸上写着是歪歪扭扭的两个字。勉强可辩认出,那是“白痴”二字。

三个人才暗自松了一口气,却见仙道猛然站起,因为动作太猛,连眼前的桌子都给他撞翻了。

一时间所有人都吓呆了,本能地认为,仙道大人生气了。

彦一还在叫:“大人不必为这种死囚动怒……”

话犹未了,仙道已抢步冲了下去。由于动做太急,什么官家体面威严都顾不上了,甚至在下台阶时几乎跌倒。他冲到那死囚身前,也不避污垢,在所有人的惊叫声中,就将那死囚抱在怀中,拂开他的乱发,低头端详他的容颜。

这个死囚全身无比脏肮破烂,本身也不知曾受过多少刑伤,已至于不成人形。可是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却是如此清明宁静,直望至仙道心最深处。一如十几年前,那一日相遇,亦是这般回眸一转,看到了一直站在阴暗处的他,从此如丽日阳光,照亮他黑暗的生命。

那一刻强烈的痛楚和恐惧让仙道全身发抖。

这是他的枫,即使已被折磨至此,但那双眼睛,却是他十世三生也不会忘怀的。天下间,还有谁能有这样一双直如赤子,澄明无双的眸。

这是他的枫,这是他愿意舍弃生命来保护的枫,这是他一心一意求取功名希望能够呵护宠爱的枫。可是他得意洋洋名登金榜,枫却含冤莫白身下苦狱。刚才枫竟被人硬押着跪在自己面前,眼看着自己,却有口难言,

不但不能叫他一声,甚至连做出引他注意举动的力气都没有。那一刻枫身为死囚,眼看着监斩官就是自己,明知自己要亲口下令处斩他,他的心中到底有多痛多伤?而自己犹在误会怒恨枫,以为被他所舍弃。他几乎亲自下令杀了他。这个可怕的认知让仙道无法控制身体的颤抖。那一刻他已清清楚楚地知道是什么人煞费苦心设下这一层层的谎言圈套,要引他自己毁灭生命中的至爱。

而枫的眼眸中却展现出那样生动那样美丽的喜悦,然后静静闭上眼,失去了所有的知觉。他所受的刑法已超越了他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他一直支持着不让自己的意识消逝,只是因为那个人,那个他用全部生命来惦念的人。如今他终于认出了自己,他终于来到了自己身旁,他终于完成了他的愿望,得到了状元功名。自己便可以无憾无怨,了无牵挂地去了。

仙道不知自己是如何发出那一声撕裂了心撕裂了情,撕裂了胸膛撕裂了身体,撕裂了他整个生命与灵魂的呼唤的。

可是所有观刑的人,却被这位头名状元那一声哀凄惨厉至极点的大叫所震动,一时竟没有人能再发出一点声音。

天地间,只有那一声哀呼直入云霄。

“枫!”

之四

那一年仙道十二岁,流川枫十一岁。

那一年仙道家热热闹闹欢迎新任的西席流川澜。

仙道家世代经商家资万贯,可是仙道昭一心一意想让自己的两个儿子仙道礼和仙道贤学到一肚子好诗书他日金榜题名,使得仙道家从一介富商一跃成为官宦世家。

所以他给两个儿子请来的先生也不知多少位了,可都不见两个儿子学成什么特别的学问来,于是费尽了千辛万苦,终于请到了京都名士流川澜。

说起流川澜天下谁人不知,盖代才子,旷世名世,一篇诗文惊四座,天下才子皆叹服。偏偏又不屑于以这绝世才情求功名,布衣芒鞋走天涯,使是衣不御寒食不裹腹,也要用仅有的银钱买酒来,对月长歌临江做赋,何其潇洒。流川诗酒傲王候之名,更不知倾倒了几许人。

当年,便是王候之贵尚不能请得动他投入门中,而今,这当年的才子或许是年事已长,已不复少时偏激锋芒,竟甘于为一富商所用,为那富家骄儿教书授课。

仙道昭能请到流川澜真真是满脸都生光,自己的儿子是名士流川澜的门生,只这金字招牌一打出去,整个仙道家脸上都有了光彩,孩子们长大了入京会试与那些天下士子论起出身也是荣耀。便是那些个主考官员闻得流川澜之名怕也要多注意他们一点儿。

为些仙道昭半点也不敢以普通教书先生来待流川澜,在这位西席到来时大排宴席,把城里有头有脸的人都请来做宾客,极之厚待流川澜,便是对流川澜身旁那个清秀漂亮的孩子也大表善意,连连地送礼物。

宴席上,这位少年时以狂放出名的名士并没有象人们想象中那样傲慢无礼,很客气地应酬所有人,和他们谈笑风声做诗行令,赢得了所有人的好感。人们不断地夸奖着流川澜的才名,更是不断地恭喜仙道昭为两位小公子请得了这样好的师父,他年光耀家声不在话下。

仙道昭红光满面连连谢过众人,大伙儿说得真真无比热闹亲切。没有人提起仙道家的三公子仙道彰,事实上大部份常出入仙道家的人几乎都不知道仙道家还有一位三公子,即使知道的也不认为有必要提起他来。

但当这些人热热闹闹说笑喝酒时,仙道家那个被人忽视了的少爷正站在厅边的角门前静静地望着这一边。

仙道彰与他的两个兄长仙道礼与仙道贤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他的母亲不是富家女儿,只是街边的一个贫苦歌女。因长得有几分姿色被仙道昭染指,当时自然说得是恩情万千,连连保证要将她娶进家门,上手之后早就如以前所碰过的所有外面的女人一样被忘得一干二净。可谁知这位歌女一心一意想攀高枝脱离穷苦,竟然挺着大肚子找上了门。当时仙道老太爷仍在世,不愿仙道家的骨肉流落在外面,就做主让儿子纳了这个妾。但仙道昭内心极其厌恶这个不识时务找上门来的女人,对于他肚子里的孩子更是全无亲情。象这样的野种他在外面不知有多少,要一一认回家岂不累死。所以仙道一出世就不曾得到过生父半点关注,而正室夫人更是多方刁难他的生母,便是这些见过些世面的下人也不将他们母子当做正经主子,尽是冷淡相待。他那一心指望生下儿子母凭子贵的母亲大大失望,但名份已定,只能永永远远做仙道家的人了。唯一的希望只是自己的儿子将来争气,能够出人投地。可是对于这个并无太大见识的歌女,男人唯一出人投地的路怕也只是象戏文里说的那样高中状元衣锦还乡了。可是他的儿子却连一个教

他读书识字的先生也没有。这些年来,他们母子被遗望在最阴暗的角落,只是保着饿不死冷不死外加每月发一点少得可怜的月钱,哪里能够让仙道彰去读书,便是仙道昭为儿子请西席先生时,他们母子谁也没敢指望这位老爷还会记得另一个儿子也需要教导。

仙道彰就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很小的时候曾经不明白,自己即然是少爷为什么不能象哥哥一样穿得好吃得好,可以玩乐地那么高兴,身边可以有很多下人。他曾经试图吸引别人的注意力,他曾经试图象哥哥一样坐到父亲身上去撒跤。在被生父喝斥了那么多次后,在被两个哥哥打了那么多次后,在发现没有人为他说一句公道话,就是母亲也只能偷偷垂泪后,他明白了,他和两个哥哥是不同的。

苦难往往使人长大,小小的仙道彰已比大人更懂得伪装自己。他尽量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因为他知道如果有人注意到他,结果就是换来兄长的毒打。他尽量不显出任何阴冷孤僻的样子,因为他知道这会让别人更讨厌更防备自己。他总是微笑着,尽力不让任何人对他生出恶感,不要让人认为他碍事碍眼。他知道,自己这个少爷其实什么都不是,都个下人都不如,因为那些下人还有些可以抬头挺胸说出来的身份,而他没有。在这个家里他是多余的,如果有一天他的父和兄注意到他,并认为他碍事他就随时可能被赶出家门。在这个家里,即使是下人管他叫三少爷时语声里仿佛都充满了嘲讽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