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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灌篮)功名误(6)

还记得母亲因积郁而死时握着他的手说:“彰儿,你要记着,将来定要出人投地,让这些看不起你的人都知道,你有多了不起。”

是的,总有一天,我要出人投地,我要让你们知道,我比你们都强。

可是,如何才能出人投地。一个人,没有力气,没有本领,没有手艺,没有钱,如何出人投地?

以前看戏文,听故事,一无所有的人好象都可以突然考中状元,立刻升上三十三天,让所有以前看不起他的人都低头讨好他。

以后,我也一定要你们低头讨好我。

可是,年幼的他尚须仰仗那眼中全然没有他的父亲才能生存下去。无助的他连一个教他识字的先生都没有。

站在角门边,望着只有一丈之隔,感觉却隔了整个世界的热闹喧哗,那个人就是流川澜,就是他们说的名士。就是象以前听大人说的嵇康阮籍一样的人物,就是象唐伯虎祝枝山一样的人物吗?那个人看起来好象是和爹爹不同,和以前常常出入府中的那些人不同,可是如果他真的那么厉害,为什么又要来做爹爹这种人的西席呢?

仙道彰望着大厅,脸上仍保持着笑容,即使父亲或别的人不太可能会注意他,但如果一旦注意他,一定要让别人知道他是一个很乖很听话绝不会惹麻烦的孩子。在这么大的仙道家,他只孤身一人,别无半个盟友,他除了尽力装一个好孩子不惹人生气讨厌外已没有别的办法可以保护自己不被伤害。

可是当他看到流川枫时,几乎没有办法再笑下去了。

那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那个教书先生的孩子,被自己的父亲那样地问候着关怀着,才一转眼,身上已挂满了贵重的礼物,在宴席上,父亲更是时不时问他爱吃什么,喜欢什么,爱玩什么,真不知有多疼爱。而这些,曾是自己以前做梦都想要的。可是自己如此渴求的一切,那个人竟然半点也不稀罕,对父亲爱理不理,最后干脆从席上下来。如果是自己怕不立刻被打死,而父亲却只说他是孩子心性爱玩受不了拘束,只是叮咛仆人要好好照料他。

仙道终于没有办法再笑了,他低下头,不想让人看到自己此刻脸上的表情。为什么,为什么?那人是什么人?自己难道不是父亲的儿子吗?为什么?

那个家伙?

那一刻仙道决定要讨厌他。

他才一抬头,忽然呆住。

那个清秀漂亮的陌生男孩,那个他刚刚下决心要一辈子讨厌的人忽然来到他面前。那样清亮的一双眼睛,看得他差点避开眼去,不敢直视。

“我叫流川枫,你呢?”

仙道彰呆呆望着他,还不能明白发生了什么?

在这个仙道家从来不会有人注意他,从来不会有人主动跑过来问他是谁的。这个人为什么会……

无数次渴望被人重视,无数次渴望可以有同龄的朋友来到自己面前互道姓名,从此可以一起玩耍一起嬉闹。可是当这一切来临时,他全然不知如何反应。

他只是呆呆望着眼前那样一双清清亮亮的眼。一个人的眼怎么可以那么明亮,亮得他都不敢直视。最后终于还是没能报出名字,转身就跑了。

然后再后悔自己太笨了,一个人担心地躲在房里,害怕因为得罪了父亲重视的人而被打被骂。

流川枫望着仙道彰远远跑走的身影,脸上现出讶异之色。

身边的一个下人笑说:“三少爷平日里挺好说话的一个人,今儿是怎么了,可能是出门得少,怕生。流川少爷别生气。”

流川枫没有说话,只是回头望向坐在席上与四周众人说笑的父亲。刚才见到那个人站在门旁,脸上在微笑,眼神却无比寂寞,那样的微笑,那样的寂寞是多么熟悉。父亲每在最热闹之处,与那么多人说笑畅谈时的眼神和微笑也是这样。年幼的他还不能完全明白这样的笑容和寂寞。直到长大,才知道有的时候,在最热闹最喧哗时成为所有人注目中心的人,一颗心原来可以寂寞如斯。

很多年以后,当仙道彰终于得偿所愿金榜题名为所有人包围恭贺时,一颗心确然已寂寞如斯。

——写这一段实是因为看了许多仙流故事,总是流川的生命阴暗无比,而仙道带着阳光和笑容来到他面前,所以很想试试反过来会怎么样。

功名误

之五

仙道彰急急忙忙从房间里出来,直奔书斋去了。

书斋是仙道家两位少爷读书的地方,可他虽也是仙道家的少爷,却不会被允许进去和他的兄长一样坐在桌后读书。

每天早晨,仙道家的大少爷和二少爷都要到书斋去读书,而不被人注意的三少爷则只会在书斋边玩耍。

没有人知道,他们连看也懒得多看一眼的三少爷所学所懂的比他的两个兄长多得多。

从来就知道没有人再会疼爱他顾惜他,要想自强只能靠自己。他不敢开口去求父亲让他也读书,他只能在两个哥哥读书的时候装做玩耍,在书斋外努力偷听里面的一切读书声讲学声,不敢有一字漏掉。

最早的时候,两个哥哥背三字经,唐诗三百首,他们还没有背会,仙道彰却已经在外面一一背了下来。然后趁书斋里没有人的时候,偷偷进去,拿了哥哥桌上的书,按上面的字,比对心中背的书,先对号入座,以字数弄清哪本是哪本,再把心中背的书一字一字套上去,在心中默默地记,就这样,他以数倍的艰辛学会了识字。

学会了识字以后再听讲,偷学都容易了许多。有时偷偷翻看哥哥和先生们的书,也获益不少。当他的两个哥哥坐在书斋里却一心想着玩的时候,他们的这个弟弟,以超人的耐力和执着,在学业上已然胜过他们许多了。

直到流川澜到仙道家授业。

仙道彰一如即往,仍然装做嬉玩,时时来到书斋旁偷听讲学,一旦有人偶尔看到他,他就会装出在嬉玩的样子来,以求不引人注意。这几年来,也确实没有人注意过他,本来在仙道家他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可是现在,他总会觉得有一双清澈得可以照亮人的心的眸总会注向他。让他常常心神不定,有时竟会连他最在乎的先生讲学也无心听了。

他知道那样的一双眸是属于那个长得漂亮非凡得到所有人喜欢,却总是冷冷淡淡不太爱说话的流川枫的。

他是先生的儿子,每天先生讲学的时候他也同样坐在书斋中,只是他喜欢把书斋的窗子打开,喜欢时不时用那双清澈明净的眼望向自己。

仙道总觉得这个流川枫看穿了他,那样明亮的一双眸,只要淡淡扫过来,就往往让他狼狈不堪。虽然每每假装是个无知顽童,坐在地上乱涂乱画,可连动作都会因那样的眼睛而僵硬。

恨那流川枫,何德何能,可以得到那么多人宠爱喜欢。如果他能得到这一切,将会何等感激欢欣,可流川枫却总是冷冷淡淡的,对那些向他表示疼爱的大人们也少有亲近。

恨他不知好歹,不懂珍惜别人对自己的疼爱和重视。

更恨自己竟会如此害怕他的眼眸。

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他不过也和哥哥一样是个受尽大人喜欢没有吃过苦的孩子,怎么会明白自己呢?怎么可能看得穿自己呢?

仙道彰虽然因为流川枫而极不自在,但仍然每天去偷听讲学。

这位流川先生绝对远胜以前的几位先生,只听他讲了十几天的学,胸中所识已大为长进。如果自己能够以弟子之身得他指教该多好,可笑两个哥哥,有这样好的师长,还时时无心课业,一天到晚想着玩闹。

仙道以微笑掩饰心中的不平,对每一个遇见的仆人微笑,他是乖巧的孩子,即使不被喜欢,也绝不会惹人厌恶。

来到书斋旁,惊见他一向假做玩乐的书斋前草地上,竟坐着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