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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虚幻境(507)+番外

性德终于认真看他一眼,过了一会儿,才答:“好。”

卫孤辰却没有看他。

自从他回来,除了在楼下望过一眼之外,就再没有正视性德一眼。尽管他没有一点生气的表情,尽管他连语气都没有丝毫变化。

说完了要说的话,他就再不停留,只是这一次没有再从窗口跳下去,而是转头下楼。脚步声单调异常,他的身影很快在楼梯口消失,而一声呼唤却响起来。

“性德!”

性德望望空无一人的楼梯口,冷然的眼眸,终于有了点复杂的光芒:“什么?”

“如果可以的话,不要去逼纳兰玉。他一生都在两难中,在我与宁昭之间为难,在他爹与皇帝之间为难,现在,要在我与容若之间为难,在皇帝与容若之间为难。他为容若骗我一两次没有事,骗宁昭不行,那个皇帝,没有这么好的容人之量。”依旧是平板的语气,彷佛不带任何情感。

性德也淡淡回应:“容若也同样不会希望,他的朋友因为他而为难受苦。”

卫孤辰再也不说话,本已停顿的脚步声再次响起。

性德依旧临窗凭栏,静静地看着卫孤辰自小楼步出,步步远去,静静地看着,青石地面,一块块破碎裂开,静静地看着卫孤辰一路出园,所经之处,梅树一棵棵无声地折断,倒下,凭空分做整齐的数截。

是什么样的痛苦和愤怒,让他全身剑气充盈至此,所过之处,万物俱灭。

亲耳听他如此冷漠的谋算计划、杀戮利用,卫孤辰甚至不曾怒目看他一眼,不曾碰他一根手指。

明知纳兰玉把他的兄弟之情,利用到了极致,在最后一刻,仍在骗他,他所说的,依然是,如果可以,不要太为难纳兰玉。

尽管他的剑气,足以摧毁一切,但在他身边之时,却极力压抑到最后。

这世上,有一种人,外表冷得像冰雪,内心软得似棉花。他们的心不容人进入,可一旦认定了某些人,那么,即使被背叛、被欺骗、被伤害、被利用,也依然,不悔不变。

性德低头,看他自己那注定在这大秦国都,掀起风雨的双手,慢慢牵动唇角,慢慢地说:“愚蠢。”

卫孤辰慢慢向前走,尽管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能去哪里,前路漫漫,很久以前,就再没有他可去之处了。

身边不断响起毁灭的声音,他懒得去看,也懒得去掩饰。

远处纷纷乱乱,正在奔忙的许多人驻足望来,人人面露惊疑,他也无心理会。

这里每一个人都对他忠心耿耿,不过,年长者,忠诚的是他们的理想,而从来不问他的理想是什么;年少者,忠诚的是他们心中的幻象,而从来不知道,他和那幻象并不同。

身后的那座高楼上,有他倾心的人,天上地下,万万人中,他眼中心中,只得此一人,而那个人,却可以在任何时候,毫不犹豫地谋划着如何杀他,如何利用他。

远方他至为熟悉的府邸中,有一个唤过他无数声兄长的人,只是,在每一次面临选择时,那个人最后决定舍弃、决定欺骗、决定利用的人,从来都只会是他。

前方的道路不知在何方,但他除了继续往前走,再也没有别的选择。

从性德的角度看,他的背影寂寥,从赵承风、莫苍然等人的眼中看,他的神容冷森。

性德无心去接近主动远去的他,赵承风等人却被莫名的敬畏所影响,不知不觉往左右远远让开,没有任何人敢对他说一句话,敢走近他一步。

于是天地寂寥,只他寂然而行,世界如此广大,他的身边却始终孤孤寂寂。

没有人知道,他是否也会寂寞,也会悲凉,也会渴望在他最痛楚之时,有人在他身旁温暖地唤一声。

没有人相信,有的东西,过于坚硬,反而变得脆弱。血肉之心,受伤太重,也会折损。

人们只是恭敬而畏惧地闪开,他是人中的剑神,剑中的神剑,绝世的高手,理应有绝世的孤傲。英雄是用来仰望的,孤傲背后的东西,没有人看得见,也没有人去理会。

他是那么强、那么强的一个人,他当然不会软弱,他当然不需要任何人。

于是,天地茫茫,只余他,一人一剑,孤绝至死。

“容公子全身,共有撞伤七处,淤伤十三处,都不算太严重,大小烧伤共十八处,略重一些,左手烧伤颇重,再加体质虚弱,所以才会长久昏迷。在醒来之后,有诸位太医及时疗治,假以时日,应无大碍。”

“容公子数日来,伤势痊愈顺利。”

“容夫人数日来,寸步不离容公子身旁。”

“逸园新的下人,容公子夫妇绝不亲近,每日都把所有人赶得远远,除了送上饭菜以及必要的打扫时间,根本不容人靠近房间。”

“容公子睡觉一定要明烛高烧,满屋光亮,有一次房内烛火烧完,不及换新,容公子竟惊叫着满头大汗从床上坐起来。”

“无论何时何地,容公子总会握紧容夫人的手,不肯松开。”

“公主几日来,一步也不曾出过烟霞殿。”

“公主吩咐新到逸园的一干宫人,尽心照顾容公子。容公子说过好喝的清波酒,公主命人时时送到逸园,容夫人说过好吃的江州上贡的点心、许州上供的鲜果,公主也让人大量拿到逸园,凡容公子与夫人说过好的东西,公主无不命人送往逸园,就连容公子夸过咏絮娘子之舞,公主也命人每隔个两日,便请咏絮娘子到逸园献舞一场。公主说,容公子背国离乡十分寂寞,又刚受磨折,需得好生安慰相待,只是公主自己一次也没去过逸园。”

“容公子夫妇也没有对其他人多说过公主一个字,公主送来的饮食、美酒,他们虽没有多大胃口,还是一一品尝,公主下令来为他们献的歌舞,他们虽看来并无心思观赏,但也没有拒绝,可就是一次也没对人提起过公主,据偷听所得,就算他们夫妇彼此私语,也没有说到过公主。”

恭敬而平板的禀报声此起彼伏,黑暗中的人一个也看不清面容,只有语音才清晰地存在于这个世间。

宁昭静静地听,淡淡地笑。

纵然脱出困局,曾经受过的伤,也不可能轻易抹去,纵然在疯狂之际得到救赎,心中的阴影既已浮出来,又怎么会消失。纵然不肯相见,既定的局面,又如何还会更改。

“许将军已接到大楚使臣,两日内便会到达京城。”

“相爷也在准备郊迎楚使之事。”

“只是……纳兰玉病得很重。”

宁昭在黑暗中沉默不语。

谁能想得到呢,纳兰玉一个旁观者,却比容若那个受尽折磨的当事人病得更重,几日来一直昏昏沉沉,呓语不绝。宫中的太医派出一个又一个,御药房的药随便搬,却始终没有明显的好转。

“太医们都看过,病情绝无虚假。”禀报的声音也带点迟疑,带些不解。

自然是没有虚假的,他的棒伤根本没有好全,就为了容若于寒天大雪之际来回奔波于皇宫、相府,受风寒所侵是理所当然。

容若闯祸,数日被囚,他忧急如焚,破釜沉舟一场质问,彼此说破一切,又受至大打击,再亲眼见烈火之中,一场男女间至无奈、至痛楚的相救相护,他的忧急伤痛、悲凉无奈都强行压抑在心中,回去之后,又见了那人一面,这其中滋味自然更加不好过,种种痛楚一起爆发在他本已虚弱的伤病之体里,就算要掉他的性命,也不算太稀奇的事。

宁昭蹙眉,淡淡道:“你们退下吧!”

黑暗传来几声闷响,似是膝盖与地板很用力接触的声音,然后,是轻捷至几近无声的脚步,渐渐远去。

只有在身旁再无一个闲人时,宁昭才可以发出一声轻若无闻的叹息。

纳兰玉的病势每天都有太医的详细医案呈报上来,只是,在一切的温文义气、和平尔雅的假象被撕破之后,他再也不能若无其事,轻车熟路地亲去探望他在这人世间,曾有过的唯一朋友,再也不能笑着守在他的床边说:“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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