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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虚幻境(616)+番外

若不是这满街行人都急着往河边跑,没有更多的闲暇注意身旁路人,只怕他这副长相能生生引来满街侧目。

他大大方方走过来,毫无一丝遮掩容颜的意图,便是被那小小青儿用惊恐的目光望定,也绝无半点在意。

董嫣然注意到他的目光明澈宁定,绝非故意强作镇定,勉强忍耐苦楚。董嫣然看到他举止从容如旧,那一派风华自在,仿佛天下人的惊恐目光,触不动他半点心神,仿佛他依旧是当年那猎场执剑,无对无匹的人中剑神……

或者……董嫣然微微一笑,他本来就仍是当年之人,依旧无对无匹,依旧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依旧是人中的剑神,剑中的神剑。

她的目光在他腰间的佩剑,和脚下的土地上,分别凝了一凝。

他的剑由左腰改佩到右腰,他看似一步步行来,其实脚根本不曾沾地。

卫孤辰同样察觉她的目光,竟是淡淡一笑:“我的右手废了,现在只能用左手,脚也有些跛,那样走路难看,我就干脆御气而行了。”

他说起手残足废,语气轻得直似少了根头发一般简单,大大方方,从从容容,浑不在意,也绝不掩饰。

董嫣然微微一笑,他的面容丑陋吗?她竟是不曾注意,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她便只见着一把剑,绝世锋芒,遗世独立,天地苍茫,雪剑寒锋。他是人中之剑,剑中之魂,叫人一见之下,便是身心震撼,便只感那剑中雄浑,剑里锋芒,剑上寒霜,又哪里还分得出一丝一毫的精神,去看他的容颜若何。

当年的卫孤辰,今日的卫孤辰,又有什么区别。

所以,她轻笑:“好久不见,先生武功倒似更加精进,实在可喜可贺。”

卫孤辰静静看着她,神色间竟有淡淡的欣然。

这女子也算是他的朋友了吧!见他如此情状,竟还能不惊呼,不悲痛,不露怜悯之色,不现同情之容,这般女子,这般女子……

他心中不觉激赏起来,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知他、识他,有资格做他的朋友或敌人吧!

他笑看那躲在董嫣然背后的小女孩儿,这才道:“当初我的脸几乎给炸得烂了,找不出一片完整的皮肉。虽说性德费了好大功夫,把我这张脸弄得勉强能见人了,到底还是太难看了,我又不耐烦戴那闷气的人皮面具,也不喜欢戴着个唯恐别人不注意的大斗笠或面纱,所以出来行走总会吓着人。”

当年旧事,他说来淡如云烟,董嫣然却比任何人都要能感受到其中的惊险波折。然而,此刻她不愿想过往之创痛,却只为卫孤辰说起往事时的轻松从容而庆幸。

也只有这样可以万事心无挂碍的人物,才能达到如此超绝的武学境界吧!

她微微一笑:“转眼我们也有三四年未见了,时光如水,物是人非。先生雪剑寒锋,一如当年,我却……”她又是浅浅一笑,目光轻轻撩过自己肩上的白发:“却已经老了。”

这一次不待卫孤辰说话,一直因为胆怯而缩在后头的小青儿竟跳了出来,大声喊:“师叔没有老,师叔很漂亮,师叔的白头发是世上最好看的。”她一边说,一边鼓起勇气,用力瞪着卫孤辰,唯恐他说师叔一个字不好。

见这小女孩儿如此着急,却又如此勇敢,卫孤辰眸中也不免带起淡淡笑意:“这孩子说的,正好也是我想说的。”

二人四目相视,不觉都是一笑。

多年不见,再相逢时,物是人非,你已憔悴,我已苍然,唯剑锋犹利,唯明眸犹净,唯此心如旧,明若琉璃,灿若水晶,未染片尘。

红尘间的成败是非,又岂能改变他与她身上那最根本的东西,也只有像他们这样的人,才会在那一眼之间,穿破俗世间的一切皮相,直见到对方身上最灿烂、最珍贵之处。

此时长街人行如潮,千人万人,俱奔往河岸,俱一心朝拜他们的君王,只有他与她,长立不动,相视微笑,心中竟都有些知己相知的欣悦升起来。

君王的龙船队伍浩浩荡荡,顺水而来,浩大船队竟似望不到头。巨大的主舰龙船,宏大而华丽,四方龙旗迎着江风,招展飘摇。江面过于阔大,百姓们根本看不清龙船上的人,却已激动不已,三呼拜倒于地。两岸到处都是伏拜的人影,三呼万岁之声,随着江风,浩浩传向远方。

主舰上,似乎有衣着极华丽的人向四下挥手,然而,隔得太远,看不到面目,江风太劲,听不清声音。

即使是如此模糊的形象,如此匆匆顺水而去,却也足以让两岸百姓无限激动,把今日的荣幸,今日的排场,铭记一生,以便他日好向后人炫耀了。

满城的人几乎都聚到江边去瞻仰朝拜君王了,城里一派清寂。空空荡荡的街市,冷冷清清的市井,甚至于有人站在七层高的飞仙楼顶,凌风揽云,竟也无人发现,无人惊呼。

卫孤辰与董嫣然并立高楼风满袖,眼睛望着远方水面上的华丽龙船,轻轻问:“可曾后悔?”

“当然。”董嫣然淡淡道:“三年多以来,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后悔,都在怨恨。”

卫孤辰回眸,目光也是淡淡的:“但时光倒转,只怕,你依然会做相同的事。

董嫣然沉默,良久,方轻轻一叹。依然会做相同的事吗?卫孤辰何等高看于她。

卫孤辰见她不答,也不追问,只是目光复又遥望那眼看就要远去的龙船:“真的不告诉他吗?”

“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一次,董嫣然答得飞快。

“你付出的……”

“我做的一切,全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他又有什么相干!”董嫣然眉宇间,竟隐隐有傲岸之色:“我是女儿,不能负父亲之托,我是楚人,不能见楚君落入异族陷阱。我为当为之事,只需对得起自己的心就好。他事前不曾求我,事后,也不曾欠我。”

“如果他知道……”

“如果他知道,那么,哪怕他再三声称不负妻子,只怕也要娶我入宫。但先生难道以为,董嫣然是甘心为妾之人,是庆幸一生困于深宫之女子,是甘愿与旁人共事一夫的所谓贤良妇人吗?”

董嫣然浅笑,明眸之中,英华如练:“董嫣然何许人,何曾稀罕过这样的恩典,如此的赏赐。若有这般结果,我当日之所为,我当日之心肠,才真正被轻贱了。”

“他至少应该知情……”

“他是大楚的君王,他只要知道,怎么做对这个国家、对这些百姓更好,他是楚韵如的丈夫,他只要知道,如何可以让他的妻子快乐幸福。我与他,不过是朋友罢了,君子之交淡如水,何需牵绊太多。我做的,是我该做的;他行的,是他当行的。他不曾负欠于我,我也不觉得曾施恩于他。又还有什么事,他一定必须知情。一个已经消失的生命,一件已经不可挽回的事,再对他提起,有什么意义?”

“可是,他会永远记得你……”

“我不以为,他是薄情无义之人,没有人告诉他那件事,他依然会永远记得我这个朋友,有人对他说起那件过往,他当然会更加记住我,从今以后,无论有再大的喜事,他都不能得到完全的快乐,任何时侯,他的心中,总有一个位置是留给我的,那么,我是不是该安安心心躲在我的世界里,好好去幻想,那个位置有青山、有绿水、有红花、有白云呢?”

董嫣然淡淡道:“先生当我董嫣然是什么人?我凭什么,就不能得到一个男子完整的心,我为什么要在乎,别人的丈夫,心里那小小的一个位置?”

卫孤辰连说四句话,连续被董嫣然抢白四次,他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人如此无礼地对待他。但他不慑反笑,目光深长看她一眼:“所以,我才说,便是重来一次,你依然会做你觉得该做的事。”

董嫣然怔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方才轻轻一叹:“也许你说得对。如今的楚国,没有了战争的威胁,政事清明,朝局平稳,有多少人可以安居乐业,好好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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