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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天+星坠(21)

“我也以为我已勘破。”他低声回答。

对视的眸子里闪着相同的苦笑意味,复杂的神情交错而过。

长久的沉默,沉默中,罗莱士只是旁观着两名蜀山剑仙莫测高深的对话,无法插话一句来解释他自己心中的疑问。这些东方天帝的仙人,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那般曲折而晦涩,从不让人直接知道他们内心的所想。

西方的罗莱士伯爵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迦香曾经给他讲过的东方修仙故事——在支提窟的那段最快乐的岁月里,他们曾经相互给对方讲过无数自己国度里的各种故事。

他记得迦香说起过这样的故事:一个人拜师修仙,自以为修得了正果,他师傅便用了一场幻梦来试炼他,来验证他是否真的勘破了一切幻象,告诫他无论看到什么、经历什么都不可动心出声。那个人在梦境里经历了几生几世的变故,拒绝了一切荣华富贵的诱惑、生死伤痛的恐惧,一直心定如水,缄口不发一言。到了最后一世,他变成了一名哑女,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女婴,丈夫千方百计引她开口说话,她持定本心不动摇,最后丈夫暴怒之下,一把抱起女婴,当着她的面活活摔死——那个瞬间,因为震惊和心痛,她脱口“呀”了一声。

那场历经几生几世的试炼,就因为最后脱口的那一个字,而齑粉般破灭。

“那个修仙的人不惧威吓,不慕荣华,最终却是无法放下爱念。”垂落藤萝的窗口,迦香说完那个故事,眼底却有同样黯然的光,“所以他永远无法修成正果……他将会重新落到人间,重头开始修炼、直到他勘破一切、通过下一次试炼。”

“你们的天帝真是个疯子。”然而,这样的故事换来的却是对方这样的回答,“简直比我们那边的死神还要无情……死神起码还能感知‘死’这回事,而你们是行尸走肉才能成仙。简直是疯了。”

那样的回答让凭窗的紫衣女子抬起了头,诧异地端详面前金发蓝眼的异族人,许久,忽然笑起来了:“不,不,罗莱士,并不是那样的——要忘记了自身的存在、勘破一切虚空,才能把自己融入这个乾坤中,用悲悯的心包容天地万物。据说如果能做到那样,那么感受到的就是无上的快乐和平静……可惜我作不到。”

微笑着,她拉起了他的手,转身之间群裾和发丝飞扬起来,笑得如同玫瑰绽放:“我能感到的只是眼前小小的愉悦罢了——我们跳舞吧,罗莱士。”

“灵修,你知道么?其实我一直在想,终归、我们和罗莱士是没有区别的。”沉默中,迦香微微一笑,说出了那样奇怪的话,“我们破除色相,他们放纵欲望——但最后所追求的、同样都是‘永恒’的奥义。他们的永恒和我们的永恒,并没有什么不同。”

那样清冷的话语,回荡在黎明前的毗河罗窟里,激起了微微的回声。

灵修看着女伴,眼神因为这样的话语而微变。

“我们通不过试炼,便会跌落凡尘。而他们通不过考验,同样会毁灭……”迦香说着,慢慢把目光投向毗河罗窟外的广漠上,带着洞彻的悲悯——那里,隐约还听得见吸血鬼们欢呼雀跃的狂笑声,根本等不及天亮再离开空城,他们连夜在荒漠上奔往有人居住的地方,渴望着下一次饮血的盛会。

“他们都会被毁灭,”循着夜风里那一丝丝的狂笑声,迦香抬起手指,点过去,眼睛里带着悲悯的神色,“第一线阳光照到沙漠上的时候,这些喝过我的血的吸血邪魔,都将在一瞬间化为灰烬……”

“什么?”脱口惊呼的是罗莱士,灵修的神色却是淡然的:“是的,我知道——落入轮回的剑仙、已经成为凡人。凡人的血,是无法让邪魔如愿的。”

“为什么?都是罗莎蒙德身体里的血,为什么……”对于同族的覆灭,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样复杂的情愫,罗莱士大步来到门边,然而吸血鬼们已经叫嚣着去的远了。

看了看惊诧地看着荒漠上狂欢的吸血鬼的罗莱士,灵修用青色的衣袂拂过开始黯淡无光的青霜剑,静静道:“同一个人,在前世和今生里,是不同的……你们也许不知道我们这里所谓的‘轮回’,所以才会犯下这样的错——那就是天帝对你们的试炼啊,一百年的大限到来之前,最终通过的、只有你一个而已。其余的,在第一缕阳光升起之时,便会化为荒漠风里的灰烬。”

罗莱士宽阔的肩膀陡然一震,回过身看着毗河罗窟里一青一紫两名剑仙,湛蓝色的眼睛里陡然闪过了苦笑的表情——一石三鸟,那一场试炼里居然蕴涵了这么多的玄机。那个东方所谓的天帝,到底是个疯子、还是个圣者?

“原来我的天使,是一位带着火焰和利剑降临的惩戒天使。”那样的寂静中,罗莱士看着紫衣的剑仙,眼睛里充满了苦涩,“可最后,你也坠入了黑暗……那是我的罪。”

“那是我们共同的罪。”迦香将手按在胸口,感觉着冰冷的心跳,微微笑了笑,“可那样的罪恶感,至少证明我的‘存在’。”顿了顿,她一扬头,嘴角浮起一个笑容:“不说这些空洞的话了,罗莱士,你对我说过:在你爱一个人的时候,就一定要及时地大声告诉他,不然的话……爱就会慢慢消失。”

她的目光掠过灵修的脸,那个瞬间她依稀记起了两千年前的遥远岁月——凤凰台上忆吹箫,双双负剑弃国的时候,两个人都还是正当盛年。但是想起来,无论在凡界、还是在蜀山仙界,灵修从未对她说过“爱”这个字。起先她以为不必说出,也能相互了解对方的心意;然而时光以百年计地流过,那样忘却一切的清修中,他们都慢慢淡漠了一切,忘却自己、最终相互遗忘。

然后她终于离开了他,离开了蜀山,她来到万里之外的西域古城,遇到了另一个世界吹来的清新的风。她遇到了一个吸血鬼。

她不愿在空茫中忘记自身的存在,而他不愿在永生的黑暗中慢慢腐烂,所以在茫茫时空里相遇的瞬间,他们毫不迟疑地伸出手去抓住了彼此,试图对抗那种空茫。他们不再追求永恒,他们也不畏惧毁灭,他们从彼此身上感到了自己在这一刻的“存在”。

每个人,到底是自证自存,还是在别人身上印证自己的存在?

他曾说过各自修得各自因果,可如果没有迦香,梦华峰上的他、还会是他自己么?

那一刻,繁复空茫的思绪再度将灵修湮没,他苦苦思索,却无法得出答案。

“灵修,你该回去了——天一亮,新的轮回便要开始。”迦香的目光清亮悠远,如同深不见底的古泉,投注在青衣剑仙的脸上,“该告别了,而且——不要说再见。”

没有再见……再也不会再见。他落入轮回,忘记所有前尘,静心重头开始修炼;而她将会在黎明的第一缕光线中化为灰烬。两千年的夙缘,一朝烟消云散。

灵修最后看了一眼迦香,微微一笑,转过身去,恍如有了最终的决断。

“罗莎蒙德,”黎明前的毗河罗窟,罗莱士伸出手,握紧了迦香同样冰冷的双手、将她拉到自己怀中,低头看着她的眼睛,“太阳就要升起来了,我的天使,我们跳最后一支舞吧。”

迦香回过头来,看着他,微微的笑了,伸出手去拉住了他的手,足尖一点,群裾如同紫色的曼陀螺花一样开放,罗莱士牵着她的手,在她旋转出去的刹那微微一躬身,彬彬致礼。黎明的风从克孜尔塔格山上吹来,那里隐隐有跳动的火焰燃起——意味着朝阳即将从山后升起。

那个瞬间,旋舞中的她想起的是罗莱士对她说过的另一个西方故事:那个鲛人公主爱上了人间的王子而坠入尘世,最后那个不知真像的王子娶了别的女孩,最后婚典的那一夜里,鲛人公主握着匕首在新婚夫妇帐前站了许久,终究放弃了重归大海的希望、将刀子扔到了海里,然后,在甲板上点着足尖跳起了最后一支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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