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郢衣已经知道陈白起让他来做什么了,为一个中了殒命的人救治,哪怕一时解不了毒,亦希望能令他能撑下去。
勋翟并不是一个听人一面之辞便信服之人,但一来这两人确有一番上佳风骨令人信服,再加上他们提到是受先前那位救了主公的侠女所托前来,心中的秤不由得偏了七成。
“如此,便请。”
他引路在前。
陈白起安静地跟随在他们其后,目不斜视,来到一间碑风亭前,亭子四面落了帘子,外面的寒风吹打着帘子啪嗒啪嗒作响,时尔有一股暖热之风从亭中吹来,想来亭中定是烧了炭火取暖。
众人停在亭子前,只有勋翟与谢郢衣两人入内。
在帘子掀开之时,陈白起抬眸看了一眼楚沧月,他依旧没有醒来,人躺在一张被褥上,从她的视线角度看不到他的脸,只看到垂放的双手与霜雪颜色的头发……
“谢郢衣,他身体怎么样?”
她用巫族独有的暗语问他。
正在诊脉的谢郢衣闻言一僵,心底不由得疑惑不解,为什么他总感觉她对这个人的态度不同,她是怎样的人,他虽说并不了解得很深,却也知道,她并非一个随心所欲之人,她所行之事看似散漫,却是像写在篆录本上的字迹,每一步都在心中描述清晰。
她跟他提过要离开,并且说过一些安排,但都与眼下的事情无关。
这突出其来的改变,令他有种说不出的危机感。
要说她对楚灵王,说有情不像,说无情……亦不像。
至少,她不想他死。
他诊脉后,声音不高不低地在亭子内响起:“殒命为三重,眼下已即将行至三重,五脏俱焚,死脉已现,九
死一生。”
此言一出,内外众人皆怔。
勋翟闻言脸色惨白,心神大乱,急声问道:“若有解药,若有……可否痊愈?”
“即便有解药,他以后的寿命亦不会长。”谢郢衣淡淡回道。
解药能解毒,不能解命。
四周的空气好似一下凝固了一样,令人感觉无法呼吸。
在外的众多楚军如丧考妣,不由得跪撑在地上,咬牙切齿,泪流满面。
陈白起覆下眼睑,神色平静,一时不知在想什么。
第828章 主公,死地(四)
——
口讲为虚,眼见为实。
为了取信于勋翟等人谢郢衣的医术,他自知道需当众露一手方是最好证明。
虽然,以他高傲的性子对于这种形式的“证明”感到不舒服,但谁叫他应了子芮,哪怕不乐意他也要为她顺利留下来打好铺垫。
他取出一只巴掌大的小铜鼎,这小鼎非凡物,乃巫族圣物之一,若非“殒命”这毒着实太强劲,他倒不至于拿出这样惹眼的东西出来。
他取鼎后再焚烧了一种褐红色的枯草,不一会儿香烟从鼎中袅袅升起,亭中雨凉的空气一下混入了一种腥甜又迷离的香气。
这股神奇的香气好像勾人一样,又像是八百梦幻,嗅之令人分明感到精神一震,但眼前却又像坠入了迷魂阵一样勾勒万千,幕幕海市蜃楼引人入胜。
换句话而言,就是清醒地看着自己沉醉在香熏编织的虚假美梦之中。
“这是何物?”
一早被提醒过的勋翟掩着口鼻站在了掀开一角竹帘的风口处,他到底是不放心留谢郢衣一人面对主公,因此只能靠远离此法来监视。
“此法是为了降低一些心性坚韧如铁之人意识,让他们的意识停留在最美好的时刻……”他顿了一下,斜过眼,那溱河烟波的眉眼带了几分意味深长:“倘若他内心当真有那样美好的东西的话。”
当权者尤其是像楚沧月这样万人之上的君王,心早就是经过千锤百炼,磨砺得刀枪不入,该存在的人性只怕也磨灭得不存在了吧。
他讲过,他救治之法需得病患完全的配合。
谢郢衣冷酷地想着,如此的话……那便不是他不想救,而是他命该如此。
“主公有!”勋翟忽地沉声道。
谢郢衣抬眸看他。
勋翟此时的表情很古怪,子星般眸子还有一种像被砸碎了拼凑的扭曲复杂感。
“他有的……他唯一的……”
谢郢衣没有听清楚他的话,只是很快,他发现楚沧月全身紧绷的肌肉不知何时悄然放松了,他沉寂冰冷的表情也变了,眼角不知何时悄然滑落了一道泪痕,好像沉浸入什么美梦之中,嘴角缓缓有了一丝干净到令人心酸的微微弧度。
那是一种在荒瘠之地遇上世上最美好的事情,才能露出的满足、幸庆、感激又悲伤的笑。
谢郢衣眸心一颤,竟有些不忍直视。
他移开了眼睛。
不知为何,这一刻他竟觉得这个天下仅有的尊贵男人竟也只是一个求而不得的可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