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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处(77)

对顾远来说,一个他爱过也恨过,背叛过他,羞辱过他,在他生命中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人死了,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或许他会十分解恨,犹如生命中某段不堪回首的经历被彻底翻过去了,从此举目向前,再无留恋;又或许他会伤心很久,但他现在已经订婚了,未来会有平静的家庭和可爱的孩子,再多的悲伤都会随着时间慢慢平复。

阿肯有些怔忪。

一时之间,他也说不清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了。

“治疗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方谨在卧室里脱下外套,一边挂在衣架上一边笑道:“骨髓库第一轮筛选结果出来了,没找到适配类型,说是连四个点匹配的都没发现……”

阿肯脸颊狠狠抽动了一下。

他知道应该安慰两句,但刹那间只觉得口腔酸涩,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死后顾远未必能看你顺眼,所以我给你留了一笔钱,不算太多,也够你舒舒服服过完下半生了。要是在内地待不下去的话,就回你越南老家吧。”

方谨顿了顿,背对着阿肯,说:“只是我死以后,你可千万别跑去跟顾远多嘴说什么……恨一个死人比爱一个死人要容易多了,明白吗?”

房间里静寂无声,很久后才听阿肯勉强发出声音,说:“……嗯。”

方谨笑了笑,坐在床边的躺椅上,合衣闭上了眼睛。

·

这一晚上外面零零星星的,各种动静就没断过。到凌晨时突然套房门外走廊上传来脚步声,来来回回凌乱急促,也不知道是要干什么;过了一会突然有人拍门,嘭嘭嘭的声音极响,立刻把方谨惊醒了。

他骤然起身,只见阿肯贴在门后的墙上,对他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方谨轻轻翻身下地,这时拍门声突然一停,紧接着——砰!

外面在砸锁!

方谨快步上前,只听门板在一声声重重的砸响中颤抖,震动甚至带起了灰尘簌簌而下。

阿肯和他对视一眼,都知道要不是顾远事先换了精钢加固的门锁,此时大门肯定已经被砸开了。尽管如此情况还是岌岌可危,阿肯握紧了手中的枪,就在他手背青筋暴起的瞬间,突然门外突然砸门声猝然一停!

“啊——”

声音非常喑哑,随即而来的是短促激烈的打斗,仅仅几秒钟后传来重物倒地轰!的一响。

紧接着四下里恢复了安静,连心跳呼吸声都听不到。

方谨胸膛剧烈起伏,如同魔障一般,轻轻走上前。

阿肯想阻拦却来不及,只见他抬手按在门板上,侧耳静静听着,神情似乎有些悠远的恍惚。

门外的人也没有动静,没发声也没走开,似乎也只是站在那里而已,不知道是否也正看着厚重木门深色的纹理。过了很久很久,仿佛连空气中的浮尘都静止不动了,才听门外重新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似乎在地上拖拽重物。

紧接着脚步渐渐走远了。

方谨的手死死贴着大门,门后阴影浓重,从阿肯的角度看不见他微侧的脸颊上是什么表情;只能看到他修长的手指战栗着,每一个指关节都泛出苍冷的青白。

·

此后外面再无动静,阿肯把方谨劝去睡了一会,自己持枪坐在门后,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摇摇欲坠的门板。到黎明前五点多最黑暗的时候,门后终于传来了开锁的声音。

阿肯霍然起身,下一秒门开了,几个人出现在门口。

——为首那人赫然是顾远。

顾远衣着略微凌乱,身上还裹挟着未尽的硝烟,那是开枪后火药的气味。他英挺坚硬的面孔没有任何表情,视线越过阿肯,直直看向卧室躺椅里正蜷缩在毛毯下的方谨。

不知为何,那目光让阿肯心中突然咯噔了一下。

“……顾大少。”雇佣兵头子上前半步,若有若无挡住了顾远的去路:“谢谢你保护我们的安全,看来柯家的事情结束了?那我们不打扰了,现在就立刻启程回内地……”

顾远抬脚上前,阿肯闪电般堵在了他面前:“顾大少!”

气氛骤然紧绷起来。

阿肯紧紧盯着顾远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是一定要把老板带回顾家去的,你——”

顾远唇角掠过一丝几乎称得上是轻蔑的弧度。与此同时几个人上前按住阿肯,强行把他推到边上,随即顾远施施然抬脚向躺椅走去。

这时动静已经把方谨惊醒了,他本来就没睡多熟,顾远脚步停在躺椅边的时候他正迷迷糊糊坐起来。毛毯从他身上滑落,只见衬衣领口松了两个扣,露出雪白耳垂下弧度优美的脖颈,以及一段隐没在锁骨深处的,闪烁着细微光芒的银链。

顾远居高临下看着他,刀锋般凉薄的眼神眨都不眨。

方谨揉揉惺忪睡眼,抬头迎向顾远的目光。

昏暗中他眼梢微微发红,从高处的角度来看,根根眼睫纤长毕现,瞳底深处氤氲的水光犹如迷雾,足以令人深深地沉溺到里面。

顾远将视线挪开,只听方谨轻轻问:“……都结束了吗?”

“没有。”沉默很久后顾远道,“只是打完了,现在要坐下来谈。”

柯荣毕竟经营多年,就算顾远有一众支系支持,也很难一夕之间将对方彻底打死,剩下的不过是利益瓜分而已。虽然瓜分比例要视刚才的动手结果而定,不过按常理计,如果顾远不是占据了绝对上风的话,此刻也是不可能赶过来的。

房间里安静得只能听见呼吸声,墙角座钟时针滴答,一声声格外清晰。

阿肯紧紧盯着他们,因为神经太过紧绷,甚至连呼吸都闭住了。

“我来送你出去。”不知过了多久,只听顾远突兀地开了口,转身道:“现在警卫换完了岗,你的人手和车已经在门口了,走吧。”

——对阿肯来说这句话不啻于一颗定心丸,他顿时长长松了口气。

方谨却没说什么。他在顾远身后掀开毛毯下了躺椅,因为那动作非常迟缓,竟然给人一种类似于留恋的错觉。

·

柯家花园里四下静寂,苍穹一片暗沉,远处天际却泛出微微的灰光,鸟雀正铺天盖地从遥远的地平线上飞来。

顾远大步走在前面,一路连头都没回,径直穿过了沾着露水的草地和石子路。只见庄园的大铁门早已打开,订婚礼上红色的玫瑰花枝还团团缠绕在铁栅栏间,仿佛是这灰暗清净的世界中唯一喧嚣的色彩。

台阶下顾家派出的三辆黑色房车果然一字排开,阿肯紧走几步,抢先打开了车门。

顾远停在台阶最上层,方谨与他擦肩而过,突然只听他问:“你的戒指呢?”

他说的是那枚对戒。

方谨脚步骤然一顿,声音因为警惕而微微有点紧绷:“……怎么?”

顾远说:“你应该还给我吧。”

那声音明明不大,却震得方谨耳膜嗡嗡作响,喉咙堵得连一句话都回不出来。

半晌他才勉强吐出几个字:“找不到了。”

——找不到了。

顾远眯起眼睛望向天空,深秋凌晨带着湿汽的风掠过城市,从台阶上呼啸而过,扬起了他尚带血迹的衣领。

“我从海面抵达香港的时候,”他突然开口道,平淡得仿佛在叙述别人的故事:“因为中枪失血过多,神智极不清醒,被送去医院救治的时候已经昏迷过去了。后来听医生说万幸抢救及时,再晚送去半个小时,后果便不堪预料,今天还能不能站在这里都两说。”

“然后我住院的那段时间,就一直在想你。我想你为什么要来给我当助理,为什么要对我尽心尽力,后来又为什么要在最后时刻反戈一击,头也不回就向着地位权力和万贯家产去了——顾名宗给你的那些东西,就那么有诱惑力?”

方谨视线一片模糊,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从心里蔓延到舌根,连呼吸都带着痉挛的刺痛。

“顾远……”

“后来我想通了,”顾远淡淡道:“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追求,我想给的未必是你想要的,你想要的未必是我能给的——人心幽微,爱欲贪念,这世间的关系本就如此。”

“你现在为了权势和财富而背叛我,说明你追求的就是这些东西。那么将来我给你更多的金钱地位,你回来当我的情人,如何呢?”

方谨站在台阶上,背对着别墅大门。他胸口剧烈起伏,冰凉的空气如同刀割般在气管中来回穿梭,直至将铁锈般沸腾的血腥泛上喉管;然而当他开口时,声音却带着奇异的镇静:“……不,顾远,我现在……现在这样就很好……”

“迟小姐是个好姑娘,请你好好地和她一起……生儿育女,扶持到老……”

方谨颤抖着停了口,他再也说不下去了,仿佛落荒而逃一般疾步冲下台阶,向马路边顾家的车队走去。

然而就在他即将上车的时候,突然只听身后传来顾远一声:“方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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