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霹雳同人)九结(42)

作者: 之危 阅读记录

此世与我无系,天下为居,亦天下无居。两瓣玄黄,无边寂寞。

“不要逼我那么做。”

而今寓居异乡,住所形似中州旧宅。乌瓦白墙,少年缟素,两厢无人,唯寒风与夙敌往来。夜中月高,白墙上黑影缠结:园圃芽蘖沃沃,月余可成至毒之物,碾出浆汁,一滴可得百十尸骸,映于墙,藤蔓影;隐楼恶虫长养,异人苟活,或一人三臂,或两首一身,他曾剖其皮肉,取其脏腑,开其心,据闻圣人心有七窍,不知凡人、俗人、愚人、恶人如何。一旦中州失守,数百隐楼起于平地,来日楼台盘踞墙根,作饿鬼影。

千般影,万人命,罄竹难穷,杂然前陈,墙垣不堪。霜晖孤照,满墙枯白,像一颗剖开的恶人心,空无一窍,连血也不见。乱影在他耳边窃窃、嚣嚣,于眼前挪移、聚为恶蛇。蛇望月如狂,拍尾荡击,藤草断根、飞沙走石。巨影急剧抽动,苦而自缠,或如弩|弓将断,或如绞索将拧,极痛极恨以后,忽而懈息,徒留枯白蛇蜕。他亦懈息,涔涔欲死,忽而弓背干哕,少顷大笑,那些影尚在墙上,那些影不放过他,甚好。

有鬼影经年为伴,枯心便不空虚。有一影,阖青目不语,欲除无法,欲避无门。

业系苦相。

他捧持人像。

残夏一夜消退,秋气急来,不开冷气也不难耐,短袖睡衣穿着还有些凉。人像枕在他手上,蓝眼睛一闭,浓密睫毛到人偶脸上成了粗粗两弯,如果不是白发红衣,如果忽视绕颈环足的一条蛇骨,睡相是很惬适的。一夜有千万次瞬眼,不合的帘子与簇成尖的烟灰,都游魂似的流去了。晨曦刚茸茸扎眼的时候,人偶逸出白烟。他支着眼,像紧握一小块干冰,到手掌快要失去知觉,慢慢下楼。

今早鸟雀叫得勤,许是好天气。他仍嫌安静,开窗,晨风微细,拨出一声铃响。蓝玻璃静止住,卡纸在空白与半幅字间更替,见岁岁,不见平安。他坐在桌旁松开小人,手办正放,是卧像,红衣将流,蛇骨像从脊中抽出来。小觉迟至,他感觉是一次闭眼睁眼的事,但天转头亮了。蓝风铃下虚虚伫着红影子,长发确然霜白,形貌却在盛年。

小孩长成大人,比他高出一些,颧颊分明,凌厉慑人,躯体朦胧不实。缠身蛇骨却节节清楚,仿佛唯独它才能束缚住即将离析的残片。那双眼睛如含白翳,像挂霜的蓝冰柏,鳞叶团簇,深浅斑驳,西苗古月曾为之焚溺、臣服,是一种致密而隐蔽的蓝色。这层楼像突然被禁了音,贪食一切最细微的声响,他听不见活人存在时应有的动静,听不见上下唇接触颤出的音节,但风铃下的卡片在飞快舞动,变成灰色。那人这次没有走向他,只是在风铃下举着左手,像要让卡纸停下,而它只是摇晃着穿过五片黑指甲,一次又一次。

他上前抓住卡纸,五指直接穿过另一只手。它湖光般投在他手背上,每一处都在隐隐抖颤。他只抓住了卡纸。歲歲平安。另一只手垂下来,冷冷的青白色。男人动着嘴唇,看口型是在念四个字,他们都知道那些字没有声音。他过了很久问,你能听见吗,一字一句,怕说错。男人做持笔手势,他跑去拿四宝,倒墨洗笔铺纸一气呵成。本子翻开,几页歲歲平安,没夹头发。留你的名字吧,他曾经说。以后告诉你,少年曾经说。现在能告诉我吗,他问。男人什么都没说。他听不到,手一直稳得不合时宜。

他把笔给男人。男人去接。笔杆直直倒下。鬼魂一怔,笑了笑。他也跟着笑了笑,眨两下眼,提笔绕到男人背后,左手穿过无法触及的蛇骨、血肉,叠上青白的手的虚影,然后是全部,一个拥抱,像无人问津的行为艺术,象征义大于实际:蜗牛的软体找回硬壳,人把埋进心的壳呕出来。

两只手提笔,擫押勾格抵。首画横平,尾端饱满;次一画大概是没配合上,越出第一画,第三画降回去,三笔,像个不伦不类的草字头。然后又是一横。楷书的平字。末笔该是垂露竖,收笔不佳。他左手发冷,写第二个字。生。第三个。勿。第四个。言。念。

平生勿諗。

笔掉下去。墨渍盖没言下之口。他听见有什么掉下去。

风铃声是好听的。他以前读一本书,抄下一句话,那是他读到的最美的声音:一枚金戒指掉进银瓶里[2]。然后他的余生被风铃诱惑。但当风渐起、气流急促奔涌时,纷乱的铃声是另一种:一块方钠石砸破鱼缸。鱼和水摔出玻璃,那滩水让它暂时存活。鱼嘴张开,咬着空气做的铁钩,它浸在阳光里呼吸和亲吻空气,歌以自挽,像月下蛞蝓纠缠。一生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