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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者(11)

他跳下割草机,立刻有一群蚂蚁,按照平时和苍蝇蚊子屎壳郎打架的阵势,成群结队拥上来,黑黝黝的,个头看上去好不惊人,更惊人的是,就在这个时候,它们都还在不歇气地膨胀,这些平时只会叼叼馒头渣,肉都很少有机会碰到的朋友,没有五官的头部,竟然显示出一种奇异的邪恶暴戾。

安就手抽出放在割草机方向盘下的大剪刀,毫不犹豫迈步向大门外走去,那里有他的车,一堵由蚂蚁肚子组成的铜墙铁壁迎面而来,安轻灵地跃起来,剪刀在空中挥舞过一道简洁的弧线,两个巨大蚂蚁头颅滚落在地,其他退了一退,字典里没有找到畏缩或恐惧的词条,便如旧逼了上来。

安稍让了一下,解开工作服的一颗扣子,忽然觉得豪情万千---这感觉真奇怪,在过去十六年里,他甚至没有和街上的土流氓打过架,就算后者把啤酒瓶砸到他脑门上,有了阿落以后,他的生命存在,有了另一种托付和价值,绝不应该被任何无关紧要的小麻烦影响。

他盯住眼前的蚂蚁---茁壮啊,已经比他还要高大。但体积不代表什么,不代表力量,更不代表速度。

当速度足够快的时候,死亡合作愉快,也就来得有效率些。

五分钟后,安撂下一地的蚂蚁尸体,抓起自己的外套,迅速冲出花园,在他发动车子的时候,接到了小破的电话,随之方向盘一转,开往朱家。他不会发现在湛蓝颜色的高空,有一道奇异的光圈一直明灭,有声音在高处喃喃:“这么强悍的人类,大人一定会喜欢……”

而在他身后,一小时之内,跟随蚂蚁成长起来的,还有无数理应蜗居于草坪之下,土地之中的昆虫,他们虎视眈眈逡巡周围,然后以它们一惯的散漫作风,乱纷纷爬出了花园,踏上人类的街道。

安一头冲进朱家,首先看到阿落兴高采烈地在和小破打游戏,毫发无损,也没有奄奄一息,心头落下一块大石。肩膀忽然给人一拍,他本能将身体一侧,心头闪电般计算过来那只手的来势,力量,角度,估计可以在令人无法察觉的范围内滑开对方的接触,但是肩膀终于还是被拍到,而且来者还有点诧异地“唔?”了一声,分明察觉了他的化解。

他转过头,看到一张笑嘻嘻的脸,友好到无以复加,对他摇摇手:“阿落的爸爸?你好你好,我是小破的爹。嘿嘿。”

为什么要傻笑两声,原因不明。他把安扯到一边,悄悄问:“阿落是不是你亲生的?”

安注视了他足足一分钟,决定信任他:“不是,是我收养的。”

猪哥对收养两个字很敏感:“被迫的还是自愿的。”

安很肯定地回答:“自愿的。”

猪哥凑近他的耳朵,很羡慕地用气声说:“我儿子也是收养的,不过我是被迫的。”

他声音已经如此之低,要不是安耳力惊人,根本不晓得他说的是什么,但就在最后一个字出口的瞬间,非常惊人的“当啷”一声在猪哥的后脑勺响起,地上跌落一只煎蛋平底锅,正是临空砸脑之凶器。猪哥给打了一个鞠躬九十度,一个阴森森的声音从厨房飘出来:“胡说八道是要遭天谴的。”

猪哥哎呀哎呀地摸着自己的头,吼了一声作为辩白:“我又没说我不快活。”

快活也好,不快活也罢。安跑到这里来,可不是为了参加养父母同心联谊会的。他走去探视阿落,抚摩儿子额角,轻声问:“有什么不舒服吗。”

阿落惨叫一声,这是被小破在电视游戏里PK了,放下操纵杆望向父亲:“爸爸,我刚才心很痛。但是现在又没事了。”

一丝相当明显的惊慌失措掠过,尽落在一旁的猪哥眼里。他慢慢地问:“阿落的心脏不大好吗?”

安直起腰来,手还放在儿子的头发上,温柔地抚弄着,他沉吟一下,示意猪哥和他一起走到旁边去。

“说起来你可能觉得难以置信。我也不敢希望你会真的接受。”

猪哥嘴角一牵,露出神秘的微笑,居然用英文说:“WE'LL SEE.”

拍拍安的肩膀:“尽管说吧,我神经很坚强,什么都顶得住。”

秉承一向的谨慎,安还向厨房里张望一下,猪哥立刻安慰他:“那个更坚强,不但顶得住,简直可以直接弹开。”

安将信将疑地点点头,深呼吸了一下,然后说:“阿落,本来是没有心的。”

十六年前,从育婴房走出来,那柔弱的婴儿头颅依靠在他手臂上,沁出一点点的暖,生命如此奇妙,悬在天堂和地狱的两端,蕴含着无限可能。

安―――那时候他的名字是恺撒,在带着婴儿逃亡到安全地之后,偶然的机会他发现,这个不大哭,不大闹,根本就很少出声的孩子,居然没有心跳。

只有死人的心才不会跳,但这个孩子好端端地活着,虽然有不少怪习惯,比如说不喜欢黑暗,在没有光的地方会表现得很躁动,比如说偏爱金属的玩具,对其他质地的东西都嗤之以鼻,比如什么都吃,但是吃得很少,却没有任何不健康的症状。

无论如何他都是活的。

再三确定阿落的心脏的确没有任何动作和反应以后,安决定探询一个究竟。

在阿落长到足够承受一个开胸手术的年纪之后,有一天他潜入当地最好的医院,私自使用了医院里的手术室。

手术刀切开,他看到一个空荡荡的胸膛。

在心脏应该存在的地方,是彻底的虚无,而其他内脏,却突兀而强健地运作着,仿佛没有心脏,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愣了数分钟之后,安下了一个决定,这决定是对还是错,在之后的十数年里,一直是困扰他的问题。

他帮阿落移植了心脏。

以他自第比斯修炼得来的精湛医术,以他杀手生涯中对人体的无上洞悉,以他非凡无畏至于凶狠的勇气。

填补了阿落天生而来的空。

这是不是违背了上帝的意旨,无人可以解答。

直到今日。

猪哥听完他的叙述,波澜不惊。之后问:“移植心脏之后,阿落有没有什么特别?”

安想了想:“不明显。那时候他还很小。”

再想想,补充一句:“应该脾气变好了。以前都很暴躁,比如把他一个人放在黑暗中,就大叫大动,会弄坏很多东西。”

他爱怜的眼光散发浓厚感情,不断望向坐在那边大呼酣战的阿落:“现在很乖,长大后身体差了很多,不时会晕倒,简直不敢让他独处。”摇摇头:“他住校,必须住单间,实话说,我比孩子去打仗的父母还揪心。”

这样,是好还是坏?大多数时候大多数父母,对孩子的希望,不过是要他健康平安, NO NEWS IS GOOD NEWS,正正常常。给海伦的妈妈选,是要她身残志坚,天下无人不识君呢,还是要上帝赐予奇迹,得到正常视力,一辈子默默无闻。

同样的问题给安选,他一定选后者。

两个男人默默注视两个男孩。从后者身上看到自己的意义

除此之外,还有更多。

两个孩子为了一个回合的胜负在游戏里大打出手,伴随剧烈的身体扭动,以及人工配音的大呼小叫

“阿落很活泼。”猪哥慢慢说。

安露出迷惑的神情,良久摇摇头:“我很少见他这样。”

接着纠正自己:“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

在得到一颗正常的心脏之后,他文弱,安静,胆小,是完美的被欺负对象。常常微笑,却很少说话。

你确定我们是在描述同一个孩子吗?

猪哥说,他文弱,安静,胆小,容易被欺负,可是他却敢扑到小破身上,两个人扭成一团,一边大叫:“不公平,你偷袭我,不公平…”

安耸耸肩:“大概,他们是朋友吧。”

做朋友的,无论谁强谁弱,都该有足够的底气,互相给一拳的吧。哪怕不小心打肿了脸,对方也只是笑一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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