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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者(3)

阿落好奇地追随着那人的身影,小声问:“小破,这是谁啊。”

小破走回来坐下,盯着那盒他认为不新鲜的芝士蛋糕沉思了一秒钟,伸手打开盒子,试毒一样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然后说:“辟尘。”

阿落想了想:“你妈。”

小破嘴里那口蛋糕硬生生哽在喉头,似乎长出两个亚当苹果,半天说:“我觉得有人会不同意我这么叫。”

阿落和小破共同度过周末,杀时间的主要工具是一台PS2。两个正当青春的少年郎,各自占据沙发一角,两眼炯炯对住三米开外的荧光屏,从极品飞车杀到幽灵古堡,电视上血肉横飞,喧哗嘈杂,他们两个就面无表情,沉浸在无限动感的游戏天地里,打了个落花流水。

安在一边坐着,好几次他想提醒阿落该回家了,已经非常之晚,早已破了阿落就寝时间的记录。但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阻止了他。

那感觉首先是因为倦殆,那莫名疲塌,猛烈袭来,似有无形吸血鬼,正孜孜在喉畔吸取生命之精华,是多少年没有过的新鲜委靡,但更大的诧异,来自阿落意外的活力。

阿落与活力,两个名词之间,不相干多年,在家或在学校,安永远看到儿子比别人慢半拍,眼睛看到,脑子想到,神经下了指令,身体却兀自软弱,无法跟从。他永远在安静慢行,面带微笑,听天由命。

这是多少年来,他第一次在儿子的身上看到少年人应有的那种活力,像下过雨后的草地上,种子在发芽,生命蓬勃,不可阻挡。

这活力从何而来,是因为游戏,还是因为蛋糕,或者,因为那个笑起来憨憨的,眼神偶尔闪烁却精光流动的小破。

中间大概有两到三次,那位对清洁工作显然无限热爱的辟尘先生,穿过客厅,进出洗手间换卫生工具,而阁楼上则持续传来地震演习一样大小的动静,嘈杂中还隐约有人热情洋溢的喊叫:“呼吸,呼吸,加油,加油”。

客人们难免感到诧异,坐在那里的主人却神情呆滞,两眼发直,和电视死扛上,毫无负起解释之责的觉悟。

虽然安整个晚上什么都没干,但他终于累到觉得必须告辞,脑子里念头刚一转,小破随之停下手里游戏,向他瞥一眼,说道:“阿落,你该回家了。”

安微微诧异,阿落已经站起来伸个懒腰,道:“对哦,爸爸,我们走吧。”

说走就走,半点不含糊,安跟在后面,对小破点点头:“我们走了,谢谢你的招待”。他凝视这男孩子的眼睛,却看不到半分内容,纯净如同恐惧,后者耸耸肩膀:“没什么招待的,今天辟尘和我爹都忙着接生。下次来过吧。”

听到接生两个字,客人差点一摔摔下台阶。

送车子远走,关上门,小破爬上自家阁楼,依在门口,里面有个极英俊的男人,穿一身睡衣趴在地上,正在细心地清理着什么,看到小破,问:“你同学走了吗。”

小破点点头,然后说:“我要保护他。”

那男人大惊:“女同学?”

一辘轳爬起来,光脚站着,表情很悲愤:“女同学来了,你都不叫我一起玩?”看他义愤填膺双臂挥舞,左手里却还捏着一只好小的老鼠,右手拿着软毛刷子,热水滴答往下,原来在做护士工作。

小破忍气吞声地摆摆手:“男的,男的,你别激动,小米的儿子要给你掐死了。”

听到是男的,那人立刻蔫了,再次趴下干活,头也不抬:“你干吗要保护一个男的?这个倾向我不赞同啊,你要寻求支持,看辟尘怎么想,以我对他多年的了解,他多半也不赞成……”

小破绝望地听了两分钟,抽身走了。

两公里之外,安的车子转过第一个路口,阿落在副驾驶座上,神情委顿不堪,头靠着座椅,昏昏欲睡,他之前生龙活虎的状态流失得如此之快,中间甚至都没有一个过度。

安想不通这是为什么,就算归结为热闹后的疲倦,也不应该如此明显。此时车子已经来到第二个路口,前面是一条两百米左右,不大热闹的小街,穿过后就插入主干道----来路就是如此。但是安忽然发现,那条小街上本来通明的路灯,现在全部黑了。

天气不算差,夜空有稀朗星辰,微弱荧光撒下,去路依然可见。或者是太晚了,没有行人出入,街道显得很冷清。

出于某种本能,安慢下车子速度,深呼吸。紧接着,又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

他出门前,贴着袖子收藏进去的那把刀,不见了。

整个晚上,他都坐在阿落身边,没有动过,穿的是样式相当古板的白色衬衣,手腕处有袖钉,扣得极紧,那把刀虽然小,也绝不可能从里面滑得出来。

何况,安的敏感程度可以直接打败童话里的公主,不要说九层褥子下的一颗豌豆,就是一根豌豆苗,他也一早捻了出来,何况那么冷而锋利的一样东西。

刀去了哪里?

以紧迫程度而论,这个问题,眼下只能排到第二。荣登榜首的,近在眼前。

真的是眼前。

就在挡风玻璃前。

蚊子。

车窗前赫然在目的,是许多蚊子。

作为居家旅行不请自来的忠心伙伴,蚊子这种东西,向来是人类浪漫情调和优雅情怀的头号大敌。当年泰坦尼克号上,杰克和露丝于甲板之上风花雪月,实在是相逢得法,走了一把狗屎运,否则置于陆地,坦于野风,佳人雪肌,不叮则罢,一叮就要叮个对心穿,否则蚊子一族,颜面何存?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人世间最无孔不入的卫道士,它们实至名归。

好在,卫道士们都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很容易被打死。

如果它们变得很强壮,很大只,很施瓦辛格…那怎么办呢。

这就是阿落和安现在面临的问题。

因为他们面前的蚊子,真他娘的大啊。半人高,头大如斗,嘴上那根针,在月光下荧荧发亮,阿落历来给蚊子咬惯了,从不晓得这玩意儿身上原来是长毛的,而且长得还十分茂盛。

这样尺寸的蚊子,七八只,三只在前,两只在左,两只在右,摆成掩护进击的阵势,首尾呼应,互为支援,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雇佣蚊,绝非家庭妇蚊们心血来潮,忽然变型而来的产物。

阿落靠紧车椅背,睁大了眼睛,额头上有汗珠一颗颗滚下。但他神情依然镇定,只是缓慢地问:“爸爸,怎么办?”

安没有回答。

如果是七个这般型号的人,无论所持何种武器,他一早已经跳出车门,单枪匹马,赤手空拳,谁能挡得住?虽说肉体与灵魂都逐日老去,沉于俗世生活,手脚渐渐迟缓,但是杀气仍在。什么样的生人在他眼里,都是还在呼吸的尸体。

但那不是人。甚至不敢肯定那到底是什么。

世上最恐惧的,乃是恐惧本身。

他深深呼吸。直到完全安定,适才所莫名流失的精力,缓缓在恢复中,他在阿落肩上拍一下:“你坐好,爸爸去清路。”

最后掠过脑中的想法,是那把刀在就好了。接着他就把一切犹豫和顾虑抛在脑后,推开车门,跨了出去。反手立刻锁上。

看到他的身影,站在最前端的先锋蚊克尽职守,立刻迈开步子冲上来,带起的风声里有浓腻生肉和肮脏毛发发出的腥臭味道,重若有物一般,包围他,熏得眼都发酸。

安没有动,浑身上下任何一块肌肉,在等到大脑明确的指令以前,纹丝都没有动。直到蚊子腿来到眼前五十厘米左右,安猛然像一支箭那样笔直向前冲去,起步,收步,踢出一脚。

这一脚可以踢断手腕粗细的钢筋。也可以踢断一条放大了两百倍的蚊子腿。

至刚之威,人虫辟易。可惜,蚊子腿比人多多。

既然那么多,那么断一条就拉倒,冲锋之任不可缓,仍然迅速逼近他眼前,一根锋利的肉针,对着安的头顶,无声而极快地扎下来---这死蚊子还学过针灸,认穴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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