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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昊(50)

作者: 七药/酥馍馍 阅读记录

“要想叫老狐狸兀涅昆吃一次亏,比萨鹿山不下雪还稀罕。歌儿里都这么唱过的。”帕德附和着哼了一句走音的小调,他转向哲勒,“您打算怎么做?”

哲勒沉默片刻后才说:“得速战速决,让墨桑自己撤兵。”

“这……不太可能吧。黑狼这回饿急了眼,不把图戎撕下肉来绝不会走的。难道他败一次就会屈服了么?”穆玛喇忧心忡忡。

哲勒朝帕德要了几片烟叶放进嘴里,咀嚼的一瞬间,酷烈的味道浸透了神经。他深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带上了罕见的躁郁,“你还不明白吗,墨桑的目的不是征服,他是个疯子,他只是希望死人,不断的死人,死的是图戎人也好,末羯人也好,一直死到北漠能容得下剩下的人为止,这就是疯子当汗王会给出的生存法则。”

年轻人后背的汗水涔涔落了下来,也不知是热的还是被吓的,他咬了咬牙:“您是说想要他撤兵,除非……”

“除非两方中有一方死够了,死得叫黑狼满意了。吾王,你是白狼,您知道墨桑心里在想什么,”戈别看了一眼方才哲勒用脚抹去的绵长黑线,稀疏的碳灰混在了泥土里,被晚风吹一吹,便愈发模糊了,“他想让图戎消失。”

“哲勒,”帕德直呼了哲勒的名字,他是流离的马贼,并非哲勒的臣民,“你不要再想什么能两全的办法。你从一开始就明白没有什么两全,一再犹豫的结果就是墨桑会把你的脑袋挂在旗杆上。咱们必须彻彻底底的赢一回,才有跟墨桑谈条件的筹码。”

所有人都看着他们的王,而他们的王着摇曳的火堆,没有答话。

哲勒想起了父汗穆泰里对他失望的眼神,想起了若娜死去的那天,女孩揪着他衣领说“仁慈就是懦弱”,他也想起了墨桑雨夜翘起的嘴角,他说:“我已经赢了。”

野心能毁灭一个部族,软弱也能。

他知道黑狼在挑衅,怂恿,诱惑。他想让哲勒顺从体内古老的血,变成和他一样的人。

“……可我不会变成他。”哲勒喃喃自语。

他声音压得很低,只有旁边的帕德听见了:“您说什么?”

哲勒把烟叶吐了出来,他并不需要这种东西来平复情绪。“我说我没有犹豫,我也不会让他得逞。”

74

北漠这一日的夏夜和任何一个夏夜没有任何区别。前头的图戎人已经好几天没挪过窝了,仿佛他们的夏场就在那儿,又好像他们生来部族的树根就是扎在那儿似的。巨型的阵地如今就盘踞在十里外,从末羯的驻扎地处向前方看,依稀还能瞧见星空下的明火。

“他们在那每天杀羊吃,咱们呢,只能抓抓旱獭和兔子打牙祭。”末羯斥候营里的男人们嘀咕着,把碎骨从牙缝里抠了出来。

坐在篝火对面的同僚把干饼垫在烤熟的旱獭肉下,好叫粗糙的饼面能吸收点儿这些小畜生的脂肪中滴落的可贵油汁:“有的吃就不错啦,我那婆娘在家里,恨不得将羊骨头里的渣渣都剔出来给小子们吃。”

此话一出,众人脸上愈发现出颓色,眼见气氛低沉,忙有人出来打圆场:“不说这些不说这些,汗王不是告诉过咱们吗,等咱们赢了这仗,前头的羊群还有草场都是咱们的。”男人把手在污迹斑斑的衣角随便揩了揩。他又看了一眼远方的图戎的点点火光,忽然没来由的叹了口气。

“不过……你们觉不觉得对面太安静了些?”有人一边问着一边动了动耳朵,“我记得前两天,他们没这么早就歇下的啊。”

“是有些古怪……好像……连巡逻的那帮炎狗营的都瞧不见了。”

其他人也跟着伸长了脖子,经人这么一提,大伙这才发觉出古怪。按理说图戎这样庞大的怪物体内饲养着上万的战士,上万的牧民,上万的牛羊牲畜,哪怕是到了深夜怪物也该发出此起彼伏的浓重鼾声。然而此刻夜幕中除了重重矮帐的黢黑剪影和照映这些剪影的星火外,他们看不到任何会动的影子。

一个可怕的预感渐渐在众人脑中成型,提出困惑的那人迅速爬了起来:“得赶紧去报告……!”他话音未落,就听见身后传来叮当铁甲摩擦的声音。

“汗王?!”

众人回头看去,匆匆赶来的竟然是他们的汗王,大伙连忙要行礼,墨桑一摆手打断了他们,一人连忙上前:“汗王,前头安静得过分了,我们怀疑……”那人又住了口,觉得自己接下来汇报的怀疑没什么必要再说出来——墨桑会赶来这里,只能证明他们的汗王甚至比他们更早地发现前方的不对劲,斥候还没一个王来得嗅觉敏锐,男人涨红了脸,将身体弓得更低。

“行了,告罪的话不用再说,”墨桑点了站在火堆旁的这些人:“你你你你,过来。跟我一起看看前头的图戎人是不是真的睡了。”

墨桑带的人不多,发出的动静自然也小,然而动静再小,以图戎斥候们的嗅觉,在他们靠近营圈外围三里时也早该察觉了。然而至今他们没用看到任何一支警示的火箭,也没有听到任何的人声,马声。

末羯汗王低低骂了一句脏话。他策马加速,率先冲了过去,胯下黑马经验丰富地在一丈外便扬起前蹄,从马栅上高高跃过,马蹄落地时甚至震得一旁木架上燃烧的火盆颤了颤。其余人的马没法像他如此神骏,只得缓缓减速,从另一旁绕了过去。

墨桑牵着缰绳环顾四周,这里本该是图戎炎狗营的戒备森严的守地,此时却像被马贼席卷一空的潦草残局。为了证实他的猜想,墨桑跳下了马,快步走向一座营帐,在手下“小心有诈”的惊呼尚未出口时,他已撩开了帘子。

里面空荡荡的,连一个箭簇头,一块干粮都没给末羯人留下。

毫无疑问,图戎人在末羯的眼皮子底下,已经在前往夏场的路上了。墨桑阴沉着脸,他没能压抑怒火,从帐中出来时忍不住一刀斩断了支撑门帏的木骨。

他怪不得任何人。是惯性蒙蔽了末羯的思维,图戎已经在原地驻扎了许多日,他们布土垒,下马栅,每日白天的斥候都会把图戎的防御工事进度源源不断送到墨桑手里——没准哲勒是打算打跑了末羯后再行出发,墨桑如此想着,每个末羯战士也都这么想着。他们所有人都做好了对面随时会响起战号的准备,就连睡觉时刀和甲胄都不曾从身上脱下。然而对方却悄无声息地留给末羯一个精致的军事空城,这里的工事完整程度叫东州最好的考工师傅来也挑不出错处,然而这个腹内空空的大家伙如今摆在这个荒原,更像是图戎人花费多日工夫送给末羯部的一个巨大的嘲讽笑脸。

斥候们面面相觑,终于有一人鼓起勇气往前迈了一步:“汗王,现在咱们……”

“白天的时候还有人看见穿着炎狗营衣裳的图戎武士搬运马草,就算那是做给我看的障眼法,也说明现在他们大部队走不了多远。”墨桑咬着大拇指,他还在犹豫,然而此时已近深夜,他无法判断前头那位白狼是否还会为他埋下更多的陷阱——阿拉扎死了,没有人会在他需要决断时为他落下定音之锤,然而他也明白他每在这里多呆上一刻钟,原本被他已腰斩成两段的巨龙就会离接骨生肉更近一分。

“……上马回营,叫所有人出发。”他终于为自己敲下了定音的锤。

宋明晏换乘了一匹褐色战马,在队伍的最后方缓缓骑行。他已劳动灰烟许多日子,该让爱驹好好休息了。墨桑的猜想没有错,宋明晏确实甫一至王帐,便启动了他铺垫许久的计划。只是年轻的金帐武士做不到一夜之间令所有图戎人拔营撤离,这样动静太大,必然招至末羯大军的警觉。从他抵达王帐开始,以千人为单位,将王帐分了六批出发。赫扎帕拉在最前方开路,宋明晏和桑敦负责殿后,重重蔓蔓的王帐便似一朵紧收的花苞,宋明晏则将其一层层小心翼翼地剥离,顺着景风送往北方。

此刻队伍他所预想中一样缓缓地移动着,重新由一只甲壳坚硬的巨龟舒展成蜿蜒长蛇,甚至比最早的队伍还要细长,若有目力极好的人从山上看去,会发现这只队伍不似巨蟒,大约更像一道连绵的蚁线。

“阿明,你说末羯人真的会被骗吗?他们不会追过来吗?”事情太顺利总叫人忧心更重,桑敦压低声音问道。

“我不知道。汗王说墨桑疑心重,我花了这么多天造假工事给墨桑看,也只是在赌他的疑心。如果他疑心重一些,黑夜中的未知就是他的敌人,如果他不是……”宋明晏回头又看了眼远方如墨的草原,“那么黑夜就是我们的敌人。”

为了避开视线,没有人点火照明,一切只能由突狼骑的战士们负责来回调整队伍行进方向,好叫羊群们不至于落进不远处的硫磺泉里。队伍陷入一种奇异的紧迫和沉默中,没有人出声,只有幼儿间或传来的一两声啜泣,很快就被车轮碾压声盖过——往日图戎的转场都是快活的,热闹的,一路都伴随着牧民们的歌谣和牛羊的鸣叫,从丰饶的冬场转向更丰饶的夏场。而这一次的行程如此压抑,他们不像一只奔赴生机勃勃句芒夏场的大军,更似一支默默前往天命山的送葬队伍。这样不吉的预感甚至感染了玛鲁手中的羊骨,他自出发后已经占卜了四次,然而每一次的结果都令少年眉头紧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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