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泥(12)

老太婆趁他不在屋里的时候,又偷偷的拧她,嘴里还骂着什么。她听得不是完全懂,但也大概知道,是骂她失去了孩子,那孩子是他们老南家的金孙。

她被她拧得很疼,她知道一定又淤青了。但她没有再向他告状和卖可怜。

但那天晚上,他给她擦洗身体的时候还是看到了。他把毛巾丢进盆里,怒气冲冲的就出去了。很快她听到了母子俩的争吵,她烦躁的闭上眼睛。有冷风吹进来,吹得她头疼……

冷风?

她陡然睁开眼睛!

门开着一条缝,他走的太急,忘了从门外挂上锁头!

她全部思考的时间其实只用了一秒钟。一秒钟,她就作出了决定!

她不顾小腹的疼痛,翻身坐起,套上棉袄棉裤和棉鞋。外面太冷,她还记得抱上一床被子。

拉开门,她瞧了一眼,母子俩还在灶房里大吵。她毫不犹豫的裹着被子,冲到了门口,拉开门栓,离开了这个困了她半年之久的院子。

这样寒冷的冬夜,村里根本没有人在外面。她跑出了村子,跑进了山里。

但她很快就迷路了。

远离了城市随处可见的路灯,才知道“漆黑不见五指”到底是什么意思。她裹着被子,依然冻得牙齿格格作响。

她走啊走,不知道自己是在朝哪个方向走。

她感觉自己要被冻死了。漆黑的山里,总能看见些绿幽幽的眼睛隐藏闪烁。时而便会有一些让人毛骨悚然的声响,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潜伏在黑暗中。

她走啊走,感觉到了透骨的冷。

她走啊走,渐渐觉得自己不冷了。

她开始发热。

她知道她快要死了。

她从书上看到过,发热是一个人快要被冻死的前兆。

她后来倒在地上。

死吧,死吧……

如果不能回家,就让她这样死去吧……

她翻了个身,脸朝上。视野中,树木张开的枝桠仿佛怪兽的利爪,阴森可怕。

她流下眼泪,很快冻成一条冰线。

她想就这样死去,于是闭上了眼睛,陷入黑暗中……

遗憾的是,睁开眼睛,又看到那少年的脸。

☆、10.第 10 章

南思文小心翼翼的将顾清夏身上沾了泥土的地方都清理干净,问她有没有活血化瘀的药。

“主卫,水池下面第二个抽屉。”她有些疲倦的说。

南思文摸进主卧,打开了主卫的灯,找到了她说的那个蓝色的家庭药箱,他从里面找到了一瓶红花油和棉纱。而后他的目光停留在了水台上……

牙刷两支,一红一蓝。毛巾两条,一白一青。

连牙膏都是两支,上面是他看不懂的外文。

他打量了一下洗手间。深蓝色的泛着幽光的马赛克,精致的卫浴设施,不论是护肤品,还是沐浴露、洗发水,都印着他看不懂的外文。

他走出主卫,站在门口打量她的卧室。

无论是床上140支的埃及棉的床品,还是床头低调奢华的Tiffany台灯,或者是梳妆台上那些全是洋文的化妆品,从天花板到地毯,每一个角落里都带着他看不懂的昂贵的精致。

他看了一会儿,关上灯,沉默的退出了她的卧室。

他在手心涂上红花油,给她揉在脚踝。她的脚踝肿得像根大水萝卜,他力道不轻不重,她依然几次疼得吸气。

“你忍忍,”他看了她一眼,低头继续,“忍忍就好了……”

你忍忍,忍忍就好了……

当年那少年压在她身上的时候,也是这样跟她说的。

顾清夏的脸忽然白了一瞬,陡然暴怒起来。

那愤怒,在她心底压了八年,迟迟无从发泄。却不想在八年后,又遇到了那个人。

她一脚就将南思文踹倒。

南思文跌坐在地上,愕然。

她狠狠的盯着他,呼吸急促,好不容易才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冷冷的说“你走,这儿没你的事了。”

她的眼里有他曾经见过的情绪。他后来梦见她的时候,总是会梦见她对他笑的那些日子。偶尔才会梦见她那些真实的情绪,那样的夜晚,他便会失眠。

直到后来她渐渐的不再出现在他的梦里……

南思文垂下眼眸,握住她的脚踝“上好药我就走。”

他握的并不紧,却是她无法挣脱的力道。她试着动了一下,脚踝传来的疼痛让她的脸又白了一分。她强忍着不哼出声。

“别动,一会儿就好了,真的。”他说。

他仔仔细细的给她揉好了药油,洗了手,跟她说“我走了。”

“带上门。”她仰头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

南思文在她身前站了一会儿,没能等到她再多看他一眼,吸了口气,转身带上了门,离开了。

她不愿意多看他一眼,他在电梯里想。这认知让他觉得分外苦涩。

许多年前,他离开了大山,见识到了大城市的繁华和五光十色。也曾有过幼稚的幻想,幻想有一天他出人头地之后,会再遇到她,而她会愿意再回到他身边,再做他的媳妇。慢慢的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在现实中渐渐磨灭。他知道他虽然生活在大城市,却并不属于这城市。真正属于这城市的人,不认可像他这样的人。

最重要的是,他有一天终于肯承认,在茫茫人海中,他想再遇到她,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那些幻想便不复存在了……

然而就在今天中午,他认出了她。曾经有过的幼稚幻想,突然便又从心底不知道什么地方翻涌了出来。他才知道,原来那些幻想没有消失,只是缩到了很深很深的地方,但一直都在。

那一刻他夹着烟的手都在发抖。

什么样的概率能让他再遇到她?他想,这是老天都承认,她是他媳妇啊……

然而他的兴奋与激动,在他真正看到她的世界后,仿佛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让他瞬间就清醒了。

那是与他的生活,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其实一直到他放她走之后很久,他都想不通。他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她就是不肯给他作媳妇,不肯给他生娃?他心里憋屈,也会有怨恨。直到后来他来到了城市里,才渐渐似乎懂了。

而现在,他真的懂了。

在这世界上,人和人的活法不一样。

有人活在云上。

有人活在泥里。

那泥里的人都渴望爬到云上,那云上的人却不能忍受跌到泥里。

顾清夏就是活在云端的女人。

南思文却是活在泥里的男人。

她的生活有着他不懂的精致昂贵,她也有一个和她一样过这种精致生活的男人。

从中午到晚上,不过是几个小时的时间,南思文却仿佛经历的一场跌宕起伏的人生大戏,他觉得有些疲倦。当那些幻想统统都湮灭在帝都夜晚的霓虹灯光里,他不得不回归现实。

他跟小区的保安打听到这边有一路去通州的公交,在公交站等了半个小时才等来一辆。接近九点了,依然挤得像沙丁鱼罐头。去通州的路要堵出翔,一个多小时才到了他要下的站。离他住的地方其实还有好几里路,但这边就不再有任何公共交通了。他打算走回去。

三年前,他回了趟山里的家。他大包小包的买了很多东西,还给了他娘一些钱。他精神萎靡日渐衰老的娘,见到他便如同焕发了新生一般,迸发出了勃勃生机。她穿着他给她买的新衣裳满村子逛,唯恐漏下了谁没看到她的新衣。她成了村里人羡慕的有福气的老太太。

因为村里有些年轻人出去打工,常常好几年不回来,了无音信。也有的根本就不打算再回来了。那些老人被丢在山村里,孤独度日,晚景凄凉。

说起他现在在帝都,村人看他的目光中充满了敬仰赞叹,觉得他有了大出息,觉得他仿佛成了国家领导一般,以为他在帝都就住在天/安/门旁边和国家领导人做邻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