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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问归处(52)

……

情怯

宣德十三年秋,桂州一役,妖女天星毒名远播千里,孽债又加了一重,江湖上凡是闻其名者,皆是义愤填膺,恨不能拆皮扒骨,以彰其忠贞节义!

这些是我一个月以后辗转从一言堂的情报处得来的。

金府一场大火,我四人几乎葬身火海,其中风笑天性命垂危,而我几尽力竭,飞远与另一人也是全身鲜血遍染,刀伤密布。

几乎穷尽我三人之力,才将风笑天挪出金府。

彼时杜若已经随同那二人离去,金府到处残肢断臂,烟火重重。

离开金府好远了,再回头去看,只觉噩梦一场,如此雕梁画栋,人间美景,繁花遍处,一把火给烧了个精光!

梅昭,早已不知去向,亦或不知生死!

我在心中佑她但愿只是长足,远行,盼她安康,哪怕一生不得见!

之后就是风笑天的伤势,让人担忧。

他一直是昏迷不醒,就算吃了一言堂的保命续命丹,也只是护住了心脉,以免毒气攻心,留待有了解药之后方能解救。

我忧心忡忡的坐在马车里,风笑天侧身躺在我的怀中,以前玉一般的肤色里透着黑青,嘴唇焦裂,只有拧紧的双眉能看出他在昏睡中也忍受着极大的苦痛。

我从他的怀中摸出一粒珠子,乌沉沉的颜色,传说中能解百毒的珠子,研究了许久,却不知如何能解。

这种东西,不得使用之法,真同废物一般无二。

飞远与另一人皆简单处理了下伤口,同坐车椽驾车。

这时候又嫌马车太慢,恨不能化身为鹏,一日千里。

一路之上,飞远悉心照料,衣食起居,凡所用者皆是周到妥贴,要到此时我才能明白,原来自己就是个白痴,离了背后所托所靠,竟是一无是处。

尽管,那所托所靠一直以来也是不能称其为依靠的,只是易时易地的从权,纵然,那里有我的亲生父亲。

父亲……我忍不住要冷笑:从一出生我就注定了孤苦无靠,难道还指望这半路冒出来的父亲能将我荫护,纳入羽下,遮其风雨?

我在沉沉的夜里,在飞速疾驰的马车里,在伤口一日日的结痂里反省这一切,思量自己的前路,思量过往。

这一路走来,颇为不顺,但途中既有飞远而后所召一言堂的人保护,倒也算平安,只是心忧风笑天,寝食无味。

他也曾醒过来,转转眼珠,来不及发一言,复又沉沉睡去。

到达帝京的日子是深秋的一个傍晚,夕照将这座象征着极力之巅的城市细细洒上一层金纱,酒旗斜帜,行人如织,白璧轻车,朱门少年,比之桂州或者别的城池,自有一番威仪繁华。

飞远将车停在一处宅院前,看似是个中等殷实人家的宅第,及止进门,才发现别有洞天。

飞檐回廊,姿红残绿,虽是深秋,但丝毫不损此宅的轻幽巧致。

早有仆从将大门打开,我身后的马车里,风笑天正浅浅呼吸,只是,已经有两日未曾醒转了。

知道这不是好现象,这种深度昏迷将会伴随着他的其他器官的衰竭而不再醒转。

所幸,我们终于到了帝京。

帝京,有我起死回生妙手无边的冉修师傅。

梳洗已毕,已是掌灯时分了。

飞远说过,此地虽是一言堂联络之地,但冉修师傅亦住在此地。

当时听说此话,我心中百味,一时难辨,只是反问了一句:“师傅的家不是就在帝京吗?怎么还会住在风府?”

飞远踌躇:“先生说帝京风云际会,他早已离此地远矣!他借住风府也是在等自己的女儿一起回家!

他这番话一出口,我随即转过了身,怕飞远看见了湿红的眼眶有泪如倾!

这句话若非改了几个称呼的字,怕都是原话了,我甚直还能想象师傅抚髯而语的样子。

女儿?

师傅身边一直只有我一个女弟子,再无旁的小孩!

他一直当我是女儿?

很是奇怪,我一度以为早已经把师傅的样子给忘了,然而此时,甚直是小时候我曾经淘气,师傅板起脸来的样子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就像这些画面就藏在脑海深处,我只需从那里拿起,吹去时间的尘埃,旧日的时光就在眼前!

……

小丫头来通传:冉先生在前厅和飞远少爷喝茶。

再过一刻。

小丫头来通传:冉先生给少爷去诊治了。

我的心里像有十五个小人打架,绞着扭着,没有半刻松懈。

再过一刻。

小丫头再次通传: 冉先生和飞远少爷正在前厅等小姐用饭。

我起身,又坐下。

不一会便有仆人带着七碟八盏,杯盘果菜摆进来,色香味美,堪称佳肴。

于美食一道,我一向没有什么抵抗力,然而下箸而食,无异嚼腊,只好放弃。

看来今天,连我的味觉也罢工了。

再晚一点,被放置了许久的菜肴又一道道被撤了下来,更深露重,连个侍候的小丫头都下去了,好在我一向习惯了自理其事,倒也没觉出怠慢。

一个人枯坐了许久,慢慢走出去,沿着惨白的月光,走在暗影幢幢的风府,远远的总有盏气死风灯摇摇晃晃,我怀疑是那个不良于行的人,多走几步,那盏灯还是距离久远,看见前面的院子里亮着灯,走进去就有仆人低声见礼:“小姐,少爷还在昏睡,您可以进去看看!”

我茫茫然的走进去,床上睡的沉沉,容色憔悴的不正是风笑天吗?

拿手指细细描摹他俊美的眉眼,审问:“你为什么一定要带我来见师傅呢?”

轻轻叹息,他不能回答我。

他犹自昏睡。

由此知道了一个词:近情情怯!

出了风笑天的院子,左手拐过去,近处的廊子里点着一盏灯,顺着灯光而去,看到了院子里窗影下那映出的影子,美髯素冠,执笔的姿势熟悉得无法忘记。

听到脚步声,那窗影下执笔的人笔下稍滞,侧头倾听。

我不能控制自己的脚步似的再走两步,那执笔的人已经扔下了笔,站起来却又坐下,轻问:“羽儿吗?”

我待要承认,却发现自己的嗓子早已被什么东西给堵了,眼泪又一次漫了过来,在来不及拭擦的间隙,大步上前推开了门。

惊变

触目所及,是个简约拙朴的书房,书房里坐着的中年男子抬目将我细细打量,眉眼间难掩暖意慈蔼。

我抢步上前跪在他脚下:“不孝徒晨羽拜见师傅,一别经年,累师傅记挂……”心中有千言万语,仓促间竟不能成句,唯有哽咽无声,低着头,感觉眼眶热辣辣的。

头顶一个温暖的掌心抚摸,一下一下,耳边传来他悠悠的叹息:“傻孩子……”

泪水再不能阻挡下滑之势,只三个字,就使我得到了救赎!

心里的狂喜如滔天巨浪,一波波漫上来,他没有将我离弃,没有鄙视,没有讥诮,他只要轻声说:傻孩子!我就已经明白,无论在他以外的世界我如何身背污名,如何受万人唾骂,在他眼里,我终究是个傻孩子,值得原谅和疼爱!

这个人,他比我想象中还更信任我,还更疼惜我!

我扑上去,抱着他的膝头大哭,他只一下下拍着我的背,缓慢的温柔的,一如多年前我摔倒之后哭着迎向他的怀抱,那一下下轻柔的安抚。

良久,鼻息壅塞,新泪渐干,我抬起头,仰视灯下这久违了的面庞,一如记忆之中的温雅清癯,不觉间嘟着嘴:“师傅瘦了好多,我走了都不好好吃饭的吗?”

他苦笑,带着半分揶揄:“小羽儿倒是长大了,怎么一见师傅就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

我不好意思的吸吸鼻子,感觉还是不通气,真是哭太久了。旁边一张脚踏,随手拖过来坐下,拿手肘支着脑袋搁在师傅膝头上,满足的叹口气:“真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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