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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火焚琴(3)

“走了?”浓儿打了个哆嗦,她的另一只手紧紧的拉着叶三,急切的道,“阿叶你说清楚一点,你不要吓唬我!”

看着她期待而慌张的目光,叶三清清楚楚的说道:“他死了!”

“你骗我!不可能的!”浓儿愣了一下,然后她使劲挣脱他的手大声说,她瞪大眼睛盯着他,象个任性的孩子。

然后她哀求一样的说道:“阿叶,你给我说,你不要骗我,我求求你不要骗我?这不可能的!”她的泪却已经垂落下来,因为她看见了叶三依旧木然的眼睛。

叶三把浓儿搂在怀里,浓儿纤弱的身子在他怀里颤抖,他的肩头被浓儿的泪打湿了。揉着浓儿的长发,叶三轻声说道:“他死得很安祥,真的,我们也许都不能象他死得那样安祥呢!”叶三把脸贴上浓儿的面颊,又道:“要哭,你就哭吧。但是不要怕,我在这里,阿冷是真的走了,我还在这里陪你。”

浓儿终于哭出声来。

夕阳投在两个相拥的身影上,浓儿娇小的身子几乎完全缩到了叶三的怀里,地下的影子越拖越长,也越来越朦胧,看起来就象是一个人。

日落月升,无言的叶三拥着浓儿直到她哭尽了所有的泪水。

“阿冷怎么死的?我们该怎么办?”怀里的浓儿哭累了,靠在叶三的肩上抽泣着问他。“我不知道,”叶三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他没有来得及告诉我。”

“那我们该怎么办?阿叶,我们怎么办?”怀里的浓儿仰起满是泪的脸儿对着叶三。叶三摇头道:“明天我出门一趟,我不在的时候,你不要住在庄子里,找个地方躲起来,乖乖的等我回来。”

“你去哪里?我要和你一起去!”浓儿扯着叶三的袖子不放。

“听话,我很快就会回来接你!”叶三凝视着浓儿的眼睛说,“等我回来,嗯?”许久,浓儿终于勉强的点了点头说:“你一定要回来接我!”

叶三轻轻叹息,把她又抱在怀里,贴在她耳边道:“阿冷死了,除了你,我连一个可以牺身的地方,一个可以相信的人也没有。不带着你,我一个人走到哪里去呢?无论怎么样,我一定回来接你,无论如何!”

“你就象今天这样等我,再等我这一次。我要知道有你一直在这里等我,我才能安心。以后我带你去很远的地方,永远守在你身旁,你就永远也不用等我,为我担心了。”说完,叶三忽然松开怀里的浓儿,挥袖出门。只剩下浓儿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天窗洒下的一抹苍凉月光里。

风篁岭,焚琴庄,煮鹤苑。

天高风冷,夜静无声。

叶三拉开了煮鹤苑的竹扉,自从冷二公子出了家,这是他第一次进这片园子。夜色里,何苦和尚侍弄的花草们依旧随风摇曳,物是人非,草依依。月下的叶三,白衣胜雪,形影相吊。何苦和尚住的那栋茅屋低矮破蔽,在夜里尤其显得黝灰冷暗。叶三伸出手去推那扇虚掩的门,触手时,“吱呀”一声响惊得叶三缩回了手去。静下神来,叶三摇头苦笑。他却不再去推那门,转身退了回来。站在园子中间,叶三忽然击掌,清亮的掌声击破了园子里的寂静,掌声散去,风里只有刚才那扇木门吱呀吱呀的声音仿佛和着叶三的掌声。叶三看着那扇门里静悄悄的黑暗,幽幽的问道:“打不死的冷二也不在了么?天地间莫非终究会只剩我一人?”“罢了,来者不可挡,过客怎由追?”叶三张开广袖,迎着月光长歌起舞。呼吸天地,挽动山河。他的长袍凌风飘展,裹起周围的花草洒在空中。广袖遮天,长歌动地。叶三的身形似一只凌空渡虚的冷鹤,轻盈飘洒,不胜高寒。歌声更是清亮激越,仿佛银河天流,无始无终。

望处雨收云断,凭栏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水风轻,萍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故人何在,烟水茫茫

难忘文期酒会,几孤风月,屡变星霜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念双燕,难凭远信,指暮天,空识归航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注三)

歌未尽,有琴声如诉,飒然浮空,缠绵而起,再转羽烈刚昂。一琴之烈,震动山峦,明月失华。琴声如同御风飞扬,升腾直入苍穹,高而复高,烈而复烈。操者无言,听者无语。忽然,叶三停下身形,按上那双弹琴的手,轻轻道:“刚极易折!你怎么也来了?”月下弹琴的浓儿凄然道:“我们还是逃不过,我们会不会和阿冷一样?”泪珠挂在她清秀的脸蛋上,晶莹剔透,青色的娥眉下,是她闪着泪光的瞳子,亮得逼人。风来,掠过她的颊边,她的长鬓缠绵的黏在颈边细腻的肌肤上。叶三淡淡笑了,指尖夹起她的长鬓缓缓理过,又捏着她素绢的衣领帮她正了正。

“浓丫头,不要怕。不会有事的。”叶三轻声安慰道,“只要有我和你在一起,一切都会好的!”

在他目光注视下,浓儿点了点头,叶三微笑。拉过琴来,手指慢慢按在弦上。“你真的不知道是谁杀了阿冷?”

叶三不语。

“难道就让阿冷这样白白死了?”

叶三依然无言。

“你不要走!”忽然间,浓儿挽住他的臂膀,潸然泪下,“阿叶,我怕,我要你陪着我!”叶三甩开她的手,手指骤翻,琴间起雷霆之意,风雨大作。叮咚声里仿佛十万雨珠洒落江河,云下涛声渐起,三尺飞浪。琴声转低,隐然江河入海,大浪涛天,水击山崖,波涛声里,海天浩荡,鱼龙隐现。云天压海,琴声短短几个反复已入绝境,叶三终于挑弦入破。雷声复现,击碎浪涛,摧开波面。而后一碎天地碎,一摧江海摧,叶三十指挥处,琴声复化为万千水珠,逆风而起,倒击苍穹!

长空裂!

最后一个余音未了,琴首焦山琴尾龙龈一起崩碎,琴声哑然。

叶三长袖拂在琴上,长琴化土,散入渺渺尘埃。

望着远去的叶三,浓儿忽然幽幽的问道:“难道我们在这里的日子就这么结束了?”叶三没有回头,背影一点点的模糊在夜间的薄雾里。背后,浓儿浅唱低吟,叠叠反复的哼唱,只是无词。

一阙《箜篌引》。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身死其耐公何(注四)

金陵夜色,雨意萧萧。

南京兵部尚书府,兵部参赞机务尚轩正听着外面滴水檐上的水声,翻阅着一份密函。叶三,名焚琴。七年前迁入杭州,不知其籍,于风篁岭致地产,名焚琴山庄。富裕而无田无业,好饮茶,西湖落日楼常客。家中无仆从。有男子一名,姓冷,自名煮鹤,四年前号称出家,不知其何处剃度,法号何苦,居焚琴庄煮鹤苑,好茶,日晨与叶焚琴饮于落日楼。女子一名,秋姓,名意浓,年二十余,闭门少出,难知详情。前日落日楼惨案,何苦为人所杀,至落日楼饮而气绝,叶三购楼,焚而葬之,不知所踪。女子意浓亦失踪迹,焚琴庄已为空阁。杭州府中无其户籍,不知何故。

尚轩摇头冷笑,南京兵部的探子他一向信得过,都是他自己一手提拔。这一次,他却对这份密报失望之极。不知究竟的人看了这份密报,还是不知叶焚琴此人到底是个什么人物,毫无头绪。而在尚轩,一切都清清楚楚,他根本就不需要探子的消息,对于叶三,还有谁比他更熟悉呢?他问自己。

身旁的师爷低声道:“大人,那位自称叶三的来客已经在堂前等了七个时辰了!”“怕什么?”尚轩笑道,“以他的修为,等上七十个时辰又算得了什么?”他挥手让师爷退下,唤来丫鬟道:“不管他,夜深,睡了。”

堂上,叶焚琴白衣掌剑,端坐在那里,听着屋外的雨声,无言无怨,如一尊石像一般。尚轩的鼾声从帐内传来,丫鬟们才小心的退出内室。丫鬟方才离开,尚轩掀开锦帐,拔出壁上的尚方宝剑,凝视半晌,挥手划开大床背后的帐子。床后竟有一窗,窗外,漫天的雨。尚轩一躬腰,狸猫一样窜出了窗口。几个起落,他已经到了大堂外。雨中,尚轩无言矗立,雨水打湿了他的一身,一股股细流划过他的额头,浓眉和眼角,也模糊了他的眼睛,尚轩却始终没有伸手去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