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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白皮书(出书版)(40)

范厂长,你们生产的磷肥主要原料是……?他说:过磷酸钙,磷酸二氢钙,骨粉,石英石……在质量上请你放心,我们是获过轻工部质量奖的。接下去我问:你们烧结温度是多少?我这么一问把他问愣了。他愣愣地看着我,很吃惊地说:哎呀呀,没想到,没想到,魏总是内行啊……烧结,烧结温度,是是是1350-1400度。往下,我又问:磷酸的总含量是多少?东北小个子不再吹了,说话开始谨慎了,他说:这个,这个么,我们是比较高的,36。8%,同样规模的厂,没有比我们更高的了。我点了点头。你知道谈生意是不能慌的,我一点也不慌。

这时候我又点上一支烟,不紧不慢地吸着。我看到这小个子说到36。8%的时候有一点虚头,肯定有虚头。但我还是声色不露。

我继续往下问,我说:范厂长,你们的磷肥含氟量是多少?这个东北小个子实在是不简单!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我遇上对手了,后来我才知道,我是遇上对手了。当我问到这里的时候,你猜他怎么着,他哈哈一笑说:魏总魏总,我真是服你了,我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样吧,既然你是内行,我们在价格方面让一让,就冲你是内行,我们在价格上让了,给你市场最低价,怎么样?

这是绕我呢,我知道这是绕我呢。我笑了笑,我笑着说:价格当然重要,但我最关心的还是质量。我还有个问题需要问一问……东北小个子激动了,他说:看来魏总是做大生意的,是真心做生意的。认识魏总真是三生有幸。你问吧,尽管问……我说:有一个问题,我要问的是枸溶率,枸溶率是多少?东北小个子马上说:这个是很专业的问题,魏总问得非常内行。我们的磷肥枸溶率是最好的,64%吧。这在世界上也是很靠前的……这些我都记下来了,这些数字都是非常重要的。往下,一谈到价格的时候就难了,关于价格的谈判很艰难,这会谁也不爽快了,就像挤牙膏一样,一点一点的,谈着谈着就僵住了。这时,朱朱就出来说说话,把气氛缓和下来。我想,我得吓吓他。我就说:范厂长,我们这里是农业大省,市场说来是不小。可你知道我们这里有多少化肥厂吗?我告诉你,光磷肥厂158家(我胡诌的)。中型的47家,大型的14家,小的就不说了,小型的遍地都是……所以根本用不着跑到东北进化肥。你要想打开这个市场,价格必须得降下来。别的,我就不多说了……当我把话说到这一步的时候,那小个子才吃木了,他说:

魏总,我们从来没卖过这个价格呀?!这个价格,这个价格,好吧,就按你说的吧……

最后生意是谈下来了。生意能谈下来,说老实话,主要是因为两方面的原因:一是我想做正当生意,我想跟国营企业正正当当做生意。可我没想到事坏就坏在正当上边;二是因为朱朱。要不是为在朱朱面前显摆,我也不会那么轻信。那天夜里,朱朱像鱼儿一样在我身上翻来覆去,把我弄迷糊了。那天夜里朱朱不停地对我说:你真棒,你真棒,你真棒!……我是把自己棒进去了。我是自己给自己找了一副手铐戴……

不说了,不说了,改天再说。

五月十七日

天越来越热了,天热出了一种烂桔子的气味。空气里到处都是腐烂了的桔子气味。这种气味里还掺了盐,这是一种盐腌出来的烂桔子味。气味在墙上升出一个360c线,那条血线上也有眩目的烂桔子气味。屋子里有很多一梗一梗的游浮在空气里的粘条,那是烫熟了的桔子瓣儿,我知道那是桔子瓣儿。夏天正在走向烂桔子,夏天成了一个烂桔子。

中午,爸爸回来的时候,带着一脸葵花,爸爸的笑里带有葵花的气味。爸爸对新妈妈说:工作安排住了,你的工作问题解决了……

新妈妈说:怎么解决了?在哪儿解决了?

爸爸说:你一定会满意。你猜猜吧!

新妈妈说:我不猜,你说吧。***

爸爸说:东方公司。东方公司答应了,一月三百块,还有奖金。怎么样?

新妈妈说:我不去。什么东方公司,我不去……

爸爸急了,说:你不去?为啥不去?这这……

新妈妈说:老徐,这事你别管了,我工作上的事不用你操心,我自有安排……

爸爸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说不去就不去了,你知道这工作是怎么安排的?你知道安排个工作有多难!告诉你,为安排你,免了东方公司三年的税。你知道这里边转了多少弯弯?他们说是三资企业,但他们这个三资企业不合法。我托了一个老同学,转弯抹角地按'三资'给办了,而后人家才答应的……

新妈妈说:我说过,我工作的事不让你管,我会自己安排自己。我说不去就不去。免了有啥,免了再给他加上……

爸爸气了,说:你想这事是容易的?你怎么能这样?!……

新妈妈说:我是受人管的人么?你看我像是受人管的人么?我就是为了不受人管才出来的。我从小一直受人管,一直受人管,你还让我去受人管……

爸爸很诧异地说:人怎么不受人管呢?人就是受人管的,哪有人不受人管的?你不让人管让谁管?

新妈妈说:我看你是让人管习惯了,你已经习惯让人管了,是不是?

爸爸说:你怎么能这样说?人总得有个依托是不是?你不让人管能活么?人要是不让人管怎么活?从理论上说……

新妈妈笑了,新妈妈笑出了一棵老树的气味,老树上结了一个大红的柿子,新妈妈能笑出老树上的柿子的鲜红。新妈妈说:

老徐,你别生气。我知道你是好意,我也知道安排个工作不容易。可我也说过不让你操我的心……算了,算了,吃饭吧。

吃饭时,新妈妈一直笑着跟爸爸说话,说些别的话。新妈妈说:你别再管我了,我自己有办法。我还是想办这个'特异功能诊所',我想把它办起来,这等于给小明安排个出路……

爸爸说:你别老听那些记者的话,记者都是王八编笊篱……

新妈妈笑着说:我知道,我心里有数……

可我知道新妈妈心里想的是什么,我看出来了。新妈妈心里有话,新妈妈心里有很多话。新妈妈心里的话是不会让爸爸知道的。新妈妈的话里包着一个走字。那是一个有九种颜色的走字,每个走字都是向着南方的,新妈妈终究会走向南方……到那个时候,爸爸就成了新妈妈的第三个男人,爸爸只能是第三个男人。可爸爸不知道这些,爸爸心里只有一些醋,一些白颜色的醋,一些假醋。这些假醋是新近才有的,是那两个记者来了之后才有的。爸爸不喜欢记者,我看出来了,爸爸对记者怀有戒心。可爸爸在新妈妈眼里只不过是一个时间上的概念,那是一个路途上的时间。新妈妈一直在计算时间。新妈妈心上有个计算时间的表,这个表是黄色的,这是一个黄表,黄表上的指针是红色的,黄表上走着一长一短两个指针,那指针是向着南方的,我看见那短指针向着南方,长指针就不知道了,长指针向着更远的地方,那是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新妈妈的胃里还藏着一些秘密的东西,那是些割成一条一条粘的黄颜色的东西,那是新妈妈的药,我知道那是新妈妈用来治水土不服的药。那些药被割成一条一条的存放在新妈妈的胃里,那些药有一股泥土的腥味,那些药上能长出许多东西,只要把药放在一个地方,它就能长出东西来,那是一种能吃的东西,许多年来,新妈妈一直吃的就是这些东西。不过,那些药太沉重了,那些药坠着新妈妈的胃,那些药已经长在新妈妈的胃里了。有时候,新妈妈也想扔掉那些药,可她扔不掉,我知道她扔不掉……新妈妈要走,新妈妈终归是要走。我常听见新妈妈对自己说:我是要走的,我一定要走,没有人能拦住我,谁也拦不住我!新妈妈的肚子里还常常会出现一些很奇怪的东西,当新妈妈睡了的时候,我会看见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我曾经看见新妈妈肚里开了一个门,新妈妈肚里的门大开,那里面是一个广场。广场上黑压压地站满了人,那全是些男人,男人们正在广场上排队,那是些排队购买股票的男人,男人们正在排队购买新妈妈的股票,新妈妈肚子里伸出了许多手,正在出售股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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