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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白皮书(出书版)(41)

那些花花绿绿的股票是用唾液做的,新妈妈把她的唾液染上颜色而后又做成了股票。***每张股票上都有一个圆形的标志,圆形标志里边有一个箭头,那箭头是红颜色的,那是一种用血肉喂出来的红色。箭头是指向远方的,那是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我还听到了叭叭的声响,那是一声一声的脆响,那声音里有雨打芭蕉的气味。我知道那是男人们在挨打,男人们为买到股票在心甘愿地挨打,每一个排到大门前的男人都要挨一耳光,只有挨了一耳光的男人才能买到股票……

新妈妈的勇敢是无与伦比的。我害怕新妈妈,我不喜欢新妈妈,但我知道新妈妈非常勇敢。身上带有药的新妈妈异常勇敢。蛇可以吃老虎,新妈妈敢吃老虎,实际上,新妈妈是把老虎吃掉了。新妈妈把老虎吃成了报纸上的一小溜儿,老虎最后只剩下那一小溜儿了,老虎变成了报纸上的五十一个铅字,老虎在医院躺了八天之后,就变成报纸上的铅字了。当老虎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时候,新妈妈还去看过他,我知道新妈妈去看过他。我给新妈妈治好病后,新妈妈就大胆地去看他了。新妈妈穿着老虎最喜欢的白裙去看他。新妈妈走进病房的时候,老虎动了一下,老虎的大脚指头动了一下,这是老虎惟一能动的地方,老虎全身上下只有这一个地方能动。老虎的眼珠已经不会动了,老虎的眼直直地望着一个地方,那就是新妈妈站的地方。新妈妈站在病床前,勇敢地与老虎的目光对视。老虎眼里又出现了桃红色的气味,那是一瓣一瓣的桃红,也是最后的桃红。后来老虎眼里就没有桃红了。后来老虎眼里出现了紫黑色的东西,那是一股气流。老虎眼里的紫黑色气流团成了黑色的凝点,那凝点是陈年的旧粉笔做的,老虎把陈年的旧粉笔做成了一粒子弹……新妈妈看着老虎,用她的眼睛说:老项,我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我没有一点对不起你的地方。可你是对不起我的,你想想,你对不起我,你答应我的事一件也没有办。我不要你办了,没有你我照样能办成……老虎的家人都在病房里站着,老虎的女粉笔也在病床前站着,那是一个很憔悴的女粉笔,女粉笔刚刚不做女粉笔,也刚刚有了一点点滋润,紧接着就又憔悴了。女粉笔像是在梦里站着,女粉笔一直在梦里站着,女粉笔不知道她是在过去还是在现在……他她们都没有听见新妈妈的话,他们谁也不知道新妈妈在说什么。他她都在梦里站着……可是,当新妈妈离开病房之后,新妈妈离开病房不到三分钟,老虎就变成铅字了,老虎变成了报纸上的四行铅字……

我常常看见老虎的魂灵,老虎的魂灵散在城市的空气里,老虎的魂灵已无法重铸。老虎的白末儿魂灵散在空中电波的缝隙里,老虎的魂灵无法穿越空中的电磁波。空中的电波太多,密度也太大。经济台的电波是网状的,文艺台的电波是线状的,影视台的电波是片状的,传呼台的电波星星点点,到处都是……还有大哥大,大哥大到处游动,大街上到处都是大哥大的电磁波。老虎的魂灵东躲西躲,却躲不过电波的袭击,他的魂灵白末儿常常被吸在各种不同的电波上。吸在经济台的电波上时,他的魂灵会出股票交易的声音,那是一时牛一时熊的声音:……真空电子今收盘3-91,延中实业今收盘9-99,第一铅笔今收盘7。62……吸在文艺台的电波上时,他的魂灵白末会出点歌台的歌唱声,这时候他的魂灵成了粉色的泡泡纱,会出一种颤颤的红蚊子音乐的声响……吸在影视台的电波上时,他的魂灵会出现嘈杂混乱的对话:……老大,该出货了……认出我了么?你不认识我了么?我可认识你,烧成灰我也认识你……吸在传呼台的电波上时,他的魂灵会出:三哥快回……请回话……祝你生日快乐!……吸在大哥大的电波上时,他的魂灵会出:刘处长么,那事,啊?啊……哈哈,对对对,还老地方吧,老地方……哎,你还要不要了?小样儿,你还要不要了?鬼都找不着你……城市上空的电波把城市里的空气肢解了,城市的空气变成了线线片片的带电的分子,变成了阳极和阴极,带有人汗气味的阳极和阴极。老虎魂灵的白末儿被隔在线线片片的阴极、阳极之间,既无法见新妈妈,也无法回去见女粉笔,老虎的魂灵成了被隔在电波缝隙里的散散点点的永远无法聚拢的白色粉末儿。老虎只剩下了零零碎碎的回忆,永远无法连接的回忆。老虎的回忆总是停留在一小块黑板上面,黑板上有一只手,那只手拿着一支粉笔,那是一支1962年的粉笔,黑板上有1962的字样……别的就没有了,别的看不到了。老虎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化成点点星星粉笔末儿的老虎魂灵在电波的缝隙里,遥望着时代的结束。他没有办法了。他说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只有哭,他的哭声里仍然有一股粉笔末儿的气味,他的眼泪在电波的缝隙里出嗞嗞响的蓝色火花……

最近,新妈妈常跟两个记者在一起。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商量开办特异功能诊所的事。我知道他们是在商量这个事。他们不让爸爸参加,很多的时候,他们都不让爸爸参加。他们大多是泡在舞厅里,他们一边跳舞一边商量,而后再去吃企业。新妈妈笑着说:我吃你们,你们吃企业,企业吃谁呢?我还不知道企业吃谁。冯记者说:这还不知道么?企业吃工人……妈的,吃着吃着吃到我爹头上了!我爹就是工人,我爹是老工人,我爹是干了四十年的老工人,退休了,一月才一百多块钱,药费还不报销。冯记者说着就笑了。冯记者笑着说:人不定吃谁呢,你说是不是?冯记者的笑里有一些人尿味,我闻到刺鼻的人尿味了。在人尿味里有一张老脸,一张十分苍老瘦削的老脸。那是冯记者的爹,冯记者的爹在人尿味里显现出了一连串的镜头,那是一些上班的镜头,冯记者的爹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去厂里上班,那腰弓着,那腰总是弓着……后来那脸出现在一个厕所的门前,那是一个公共厕所,公共厕所的门前放着一张桌子,老人在桌前坐着,老人正坐在桌前收费。老人很粗鲁地说:

来吧,两毛钱一屙……杨记者说:那也得吃,不吃不行。比如说,我是吃商业的,你说我是吃不吃?要不去吃,他还不愿意。他说你不去吃是看不起他,我能看不起他们么?我一定要看得起他们……而后他们就又笑了,他们笑出了蜜蜂的气味,他们能笑出蜜蜂的气味。

我知道他们的很多事。我还知道冯记者杨记者正在路上走着,他们摇摇晃晃地在路上走,他们是来让我给他们治病的。他们喝酒喝多了,来让我给他们治。十分钟之后他们就来了,他们马上就要来了。

五月十九日

雨下来了。

雨走过来是窗户先看到的。窗户上有风吹过来,一团带着糖纸味的风,腥湿的粘风。风很稠,一股一股的,来跟窗户打架;而后是白色的亮线,织布一样,远远的,忽一下就织过来了,织出一片白帘子。

雨是蚯蚓,雨贴在窗户上的时候成了蚯蚓。雨在窗户上一条一条地爬着,爬出哗啦、哗啦的响声,爬出一片拐棍的气味。窗户外边是网,从天上织下来的雨网,雨网一道一道的,织出一片灰蓝色的水气。这是城市洗脸的日子,城市很久没有洗脸了,城市很需要洗脸,城市的脸很脏。城市的颜色太多了,灰尘也太多了,城市里还有太多的羊膻味。人们吃羊太多,喝羊汤太多,人们都变成了羊人,半羊半人。城市的下水道里积满了羊和人的血腥气。那是红蚊子聚集的地方。下雨天是红蚊子旅游的日:子,蚊子们麇集在一起,一边坐着树叶船在城市的下水道里旅游,一边ok、ok地品尝羊和人的血腥气。树在摇头,我看见树探头了,这也是树洗头的日子。树可怜巴巴地摇着头,摇出一些灰黑色的泪滴,那泪滴是油炸出来的,泪滴里有很多混合油的气味。雨的响声里还夹有电波,雨的响声里夹着一节一节的……京广快…………好吃…………中华鳖…………老地方……雨也要和电波做斗争,雨正在和电波做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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