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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灵魂(109)

当司机骂他的时候,他竟回头笑了笑。

有一段时间,在一个十字路口上,他兴致所至,竟还爬上指挥台,给人免费当了一阵儿交警,伸出手指挥南来北往的车辆通行……尔后他又走下指挥台,嘴里念念有词地向东走去。

是啊,他去的时候,心还是满的,是有期待的;可回来的时候,心已经空了。

他想证实的,都已经证实。

可是,他又得到了什么?六年了,数一数,多少时光?当他骑着那辆破自行车满城跑着借书的时候,当他在一张张卡片上记述着人类智慧精华的时候,当他抱着雨伞等在商场门口的时候,当他厚着脸皮去偷花的时候,他是等着这一天的。

可这一天没有了。

当然,他也知道现在社会上有了很多新观念新思潮,有了很多后现代超现代的、多元的生活方式……可他依然“老派”。

他知道、他理解、他也接受(在理论上),可他自己“新”不了了。

他脑子里有一个死结。

这个死结是他无论如何也跑不出的,那就是:一个人说了话怎么可以不算?一路上,齐康民喃喃地重复着一句话:你说的,让我等你三年,我等了。

你说让我等你三年……夏夜里,他眼里却开放着一朵朵桃花,桃花满天。

那桃花,真是扎眼哪!人人都知道你背上有桃花,只有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骗我?既然不爱,为什么还要我等?!每次发问,到了这里,就成了一个死结。

可是,那双眼睛,那双爬满了蚂蚁的眼睛就象是长在了他的脊背上,他是背着这双眼睛仓皇逃走的。

长久以来,他竟然不敢和她对视。

不知为什么,他对这双眼睛非常着迷,可以说是既爱又怕。

那就象是一枚钉子,一直钉在了他的心里。

是这双眼睛让他看到了他做人的失败。

他真的是很失败呀!他一路走着,一路都在阅读他的失败。

他的失败就象是无法破解的“天书”,每一个字都让他如坠五里云雾,都让他汗颜:他的前妻,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悄没声地跟人跑了,跟一台商南逃去了广州;他满腹经论,讲的又是商科,也曾试图经商,却连一颗钉子也没卖出去过;他曾经炒过股(在理论上,他对股市的判断是可以和国际上的大股评家划等号),可在实践中他却屡屡败北,投入的钱血本无归;他号称“学问第一”,可两次评正高都没有通过,到如今教授还是副的……他爱上了自己的学生,巴巴地等了六年,可人家却说不爱他,从来没有爱过他,是逗他玩?这么想着,那悲哀象潮水一样漫上来,一下子就把他给淹没了。

他也试图挣扎,也试图重新爬上岸来,可是“岸”在哪里?!读书人,你真的是很无用啊!你还跟人争执什么?你还有脸执什么教鞭?你循循善诱口吐莲花讲出的道理不过是一泡臭狗屎!你在讲台上窜下跳声嘶力竭不过是一场场拙劣的表演!你特立独行放荡不羁不过是为了掩饰你的低能!你大大咧咧口出狂言也不过是保护自己的一种手段罢了。

其实你也是一个孤儿,你是被齐家抱养的……普天之下,你也是没有一个亲人!你看得很清楚,不久你将成为商学院的一个笑料,一个茶余饭后嚼舌头的口实。

人人都知道,你平时省吃俭用苛刻吝啬却买了一张最贵的床。

有了关于好床的理论,却没有人睡……你张牙舞爪地跑去跟后勤处要新房,还揪人家处长的脖领子,四处张扬着说你要结婚啦!可分房时人家问你要结婚证,你又拿不出来……到时候,你还有脸见人么?!齐康民迷迷瞪瞪晕晕腾腾地走回了学院,又鬼使神差腾云驾雾般地上了学院新建的十二层教学楼。

进门的时候,看门的保安自然认识这位大名鼎鼎的齐教授,有点诧异地问,齐教授,都后半夜了你?他伸手一指,我上去看看。

保安自然看出他喝酒了,可保安不敢拦他,这是个惹不起的人。

就这样,他一步一步地上到了十二层,站在了楼顶上。

这真是个不夜城,黎明在即,眼前依然是灯火一片。

那纵横交错的灯,那层层叠叠的灯,那五颜六色的灯,就象是幻化出来的带有几分神秘的流光溢彩地海洋。

在灯的海洋里,又分明亮着一条条河流,河流里汪着一芒芒漩涡,那就是人们说的路和街么?跳荡着礁石般的一坨一坨的炫目弧线的地方,那就是所谓的娱乐场么?那就是人们趋之若骛的饭馆歌厅酒吧吗?那就是卖的广告牌子吗?……尔后是匣子,一方一方、一棱一棱,一格一格地水泥做成的匣子,匣子已快垒到天上去了,匣子活在灯海里,却死在黑暗中;人,在一个个匣子里装着,所谓的生活,也不过是从一个匣子走向另一个匣子……那么,天堂在哪里?!天就要亮了么?天边终于有了一线鱼肚白,那白就是赶夜的鞭子?城市的夜是不用赶的,你没看他们一直在跑吗?可跑向哪里,谁也不知道,没人知道。

他们只是在跑。

齐康民最后看了一眼那天边的鱼肚白,他知道那赶夜的鞭子并没有抽向城市,而是打在了他的身上!此时,他的书生气在最后一刻表现的仍然极为充分,他往下看了看,脑海里突然间蹦出了书里的一句话,这句话出自《瞿秋白传》,是秋白先生说的。

四十多年来,他一直活在书本里。

他实在是走不出书本了,他已经淹在书里,说不出自己的话了。

于是,他扶了一下眼镜,笑了笑,在临跳下去之前,又一次背诵了瞿秋白先生的话:“——此地甚好。

”六江雪后悔了。

在齐康民狼狈逃走之后,江雪立刻就后悔了。

正是那关门声震醒了她。

那“咚”地一声,象是震裂了她那坚强无比的神经,使她顿时有了抽搐般的痛感。

是啊,六年了。

六年来,还没有谁象齐康民教授那样疼爱过她。

他就象是父亲一样,包容着她所有的任性,所有的无情无义……她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她戏谑他,嘲笑他,支使他,甚至恶意地算计他,他从来不恼。

他是学院里人人尊敬又人人害怕的教授,他的课讲得非常好,好到让人着迷的程度;但他的脾气不好!跟人说翻脸就翻脸。

也只有她,敢叫他“老康”。

就是单从个人的角度考虑,她也不该放弃他。

他是她一生中惟一真心爱她的人。

也只有他的爱,不附加任何条件。

他甚至代她去读书!他给她做的一千六百张卡片,如今还在她书桌上的卡片柜里放着。

那些卡片做得极为精致,每个字都是工工整整一笔一划的小字楷书;书是一本一本看,尔后在阅读中把那些精华部分挑出来,再一一抄在卡片上,编目排序。

每本书的摘要都是以书的第一个拼音字母打头,尔后再以A 、B 、C 、D 、E 、F ……的顺序排列,供她随时查阅、引用。

没有人知道他究竟花费了多少心血!还有一件事是她不能忘的。

这是一个迂腐的人,迂腐到了冥顽不化的程度。

有一段时间,她的房子刚装修好,他每天跑来给她的房间通风换气……一天傍晚,当她开门进来的时候,见他没有走。

他不但没走,竟尔光着脊梁、黑着灯坐在厅里!当时吓了她一跳。

开了灯之后,她说,“老康,你干什么?吓我一跳!”齐康民赶忙穿上衣服,还咳嗽了一声,郑重地说:“——蚊子。

”她不太明白,说:“蚊子?蚊子咬你了?”他说,“跑进来两只蚊子,我打死了一只,还有一只。

”她笑了,“老康,一只蚊子,就值你这样?”他说,“既然打死一只,我想再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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