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小桃还是想在雪地里走一走,一个人走。
脱下了那穿了近三年的制服,出了商场,陶小桃眼里的泪又下来了。
她不知道自己哭什么,就是想哭。
她本是奔着“阳光”来的,“金色阳光”。
那日子历历在目……可她却不得不离开了。
陶小桃并不是一个盲目的人。
敢于离开,她心里也是有底的。
北京那边,有一个人一直和她通着信呢。
这信通了四五年了,她和他之间的联系从未中断过。
她呢,一直守口如瓶,从未对别人说过。
说来,她跟他是偶然认识的。
这人是北师大的,原是那位来讲礼仪课的教授带的研究生,一个“四眼”。
他跟教授一起来过商学院,两人也不过匆匆见了一面,模样还文气,此后他就不断地来信……后来,陶小桃也有些关于礼仪方面的问题向他请教,一来二往,两人就算是接上气了。
他一直动员小陶到北京去发展,可小陶一直迟迟疑疑的,这事就拖下来了。
现在,她可以去了。
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陶小桃内心是很复杂的。
这座城市给她留下了太多的记忆,她从童年一路走来,几乎每条街都有她的脚印。
她曾有很多的幻想,可就象落叶一样,一次次被扫街的扫去了。
有时候,仅仅是因为一厘米;有时候,是因为一分两分的误差;有时候,又是为了一个说不清的原因……可这一切都有姥姥的教诲做底,她撑下来了。
是跟着姥姥的那几年,使她学会了自立,阳光,热爱生活。
姥姥寡居,别看她独自生活在四川的一个小县城里,可她一直都活得干净利落。
老人每年都种很多花,开花的时候,她会把花一束一束、一盆一盆地送给邻人,笑着。
长期以来,陶小桃一直是个凭感觉生活的人。
说来,她并不是为那个职务离开的。
之所以离开“金色阳光”,是因为感觉不对了。
感觉是个什么东西呢?她自己也说不很清楚。
但有一点她是清楚的,那个人变了。
那个她曾经非常敬佩的人,变了。
她甚至说不清他是那一天、那一个时刻变的,可当她走进那个办公室的时候,她就明显地感觉到,他变了。
甚至可以说,陶小桃对“危险”有一种天然的敏感!说到“危险”,这可能有点过。
她只是感觉不好,也没有别的什么。
可怎么就不对了呢?雪仍然下着,陶小桃穿着鸭绒袄,围一大围巾,把自己裹得紧紧实实的,可心里还是冷。
不管怎么说,离开“金色阳光”,她还是有些不舍……那么,该不该见上官一面呢?就是走,也要给她说一声啊。
她有些犹豫,人家毕竟是一家人了,她要说长道短的,很不好哇。
可是,那么多年的情份,要是不提个醒儿,做人就有些亏欠了。
她心里说,去看看她吧,那怕什么也不说。
于是,陶小桃就买了一袋子水果,去看上官去了。
上官正半躺半靠在倚在床上翻书,一听说小陶来了,高兴的要死!高声喊着:“桃,桃,你也不来看我,我可想死你了!”小陶笑着说:“我哪有你那么有福啊。
成天上班,都快累死了。
怎么样,还好吧?”上官一手扶着腰,站起身来,半嗔半怨地说:“真是愁死了!一天到晚就为了个他……你摸摸,宝宝让阿姨摸摸,正动呢,整天在肚里练拳击,快折磨死我了。
”小陶上前抚摸了一下上官的肚子,侧耳听了听:“个不小呢,又是一个小任秋风。
快了吧?”上官说:“快了。
你说我咋办哪?想想都愁。
我都后悔死了。
”小陶说:“是女人总要生孩子的,这不早晚的事么。
把孩子生下来,有保姆呢,你怕什么?不过,你得多走走,别老躺着。
”上官问:“商场没什么事吧?”小陶说:“没什么事,正是旺季,挺好。
”上官突然改了话题,说:“小陶,你说实话,江雪没找你什么麻烦吧?”小陶不想多说,就随口说:“也没啥。
就是点个名啥的,我这脸皮,磨磨也好。
”上官说:“有句话,本来不该说。
可我还是要告诉你,对江雪,你还是要注意!”小陶望着上官,话都到了嘴边,她又咽下去了。
她觉得,上官快要生了,还是不说为好……就说:“没事,我会注意的。
”上官望着她:“你心里有话,没给我说。
”小陶说:“以后有时间。
你就好好生孩子吧。
”上官见她欲言又至,不想说,就算了。
接着问:“你的那一位呢?能不能给我透一点?”小陶说:“八字还没一撇呢。
”可是,临走的时候,陶小桃踌躇再三,回过身来,说:“上官,有句话,我还是想说。
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那是我有离开的理由。
你那个人,你也要多关心他。
”当时,上官只是点了点头。
等送走小陶后,上官的脸色却一下子变了。
十四章一这还是柳树巷么?每每站在这个路口,望着眼前川流不息的车流,邹志刚就会生出无限的感慨。
有谁还记得,当年,老邹家的龟孙子,挎着书包上学的样子?有谁还会迎着柳树巷的一抹阳光,喊一声,“看,老邹家的龟孙子回来了。
”现在,柳树巷已经不存在了。
它在第一批拆迁中,就被推土机灭掉了。
如今它成了一条宽宽的马路,这叫经九大道。
不,经九路太长了,当年的柳树巷只占很小的一片,是一个弯弯曲曲象鸡肠子一样的巷子。
如今,它连一片瓦都没留下,留下的只是记忆中的方位。
柳树巷永远永远从大地上消失了。
可在邹志刚的记忆里,它还是存在的。
邹志刚是跟着爷爷长大的。
当年,父母都在外地工作,邹志刚独自一人跟着爷爷奶奶生活。
更早一些,好象爷爷开过一个卖酱油杂货的铺子。
后来,定成份的时候,爷爷成了小业主。
也仍然是卖酱油,只不过铺子是公家的。
自邹志刚记事起,他们就住在柳树巷,一个很促狭的两间小房里。
爷爷是很恭谦的一个人,他的袖子上永远套着一个深蓝色的套袖,夹着一个算盘上班,又夹着一个算盘下班,那算盘本是可以不夹的,爷爷说,他习惯了。
记忆中是没有柳树的,柳树巷没有柳树,这很怪。
恰同学少年时,邹志刚也是带着蓝色套袖长大的。
那时候,柳树巷充满了孩子的吵闹和大人的打骂声。
记得有一户人家,两口天天打架,有一天晚上把一个盛满水的大水缸都顶翻了,两人在水里继续打,象泥母猪一样滚来滚去……印象很深。
那时候,他最怕的一个绰号叫“大肚”的、蹬三轮车的光头老人,那人总是等在巷口处,伸着手说要揪他的“小鸡鸡”……那时,他与柳树巷的坏孩子惟一的区别是,他的袖子上总带一套袖。
跟爷爷一样,他的套袖是奶奶缝制的。
也许,正是这个套袖锁住了他的顽皮,使他继承了爷爷的恭顺、谦和。
就因为那么一个小业主的成份,在邹志刚眼里,爷爷那所有的日子都象是从时间的缝隙里偷来的,这里边有一种含在骨头缝里的颤傈。
当然,那算盘也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爷爷胳肢窝里夹的那个算盘,一个珠子一个珠子拨,会啪啪响……后来,邹志刚就成了从柳树巷走出的惟一的大学生。
一个人的历史也是可以篡改的。
改不掉的是镶嵌在骨头缝儿里的东西,可骨头缝儿里的东西别人是看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