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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18)

但是后来,我娘怀了我,爹爹就义无返顾的带着她逃走,他们一路向北跑,终于在燕然山被人追上,惊吓之中,我来到人间……

我爹爹为了护住我们,苦战了一天一夜……爹爹他一定很爱我娘,也很爱我,是不是?”

李靖只能看见她的背影,向燕云的声音似乎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是的……”他回答,“那么后来呢?”

“后来,我外公和舅舅也出手了,我娘不忍心看见丈夫和父兄厮杀,就……跪在他们面前,自毁了面容,求得他们谅解……”向燕云转过半边身子,轻声道:“我从没有见过我娘原先的样子,他们都说,我娘本来是草原上头一号的大美人,可是自从记事起,我见到的就只是魔鬼的脸……”

“那一年,咄苾哥哥只有十岁……他一向很喜欢姑姑,就冲上去护着姑姑,也死死护着我……外公终于放过了爹爹,但从那以后,两个人再没有见过面。再过了几年,外公就去世了。他临走的时候,让咄苾哥哥到阴山把我抱了去,他说:只要看得见突厥牧马人的地方,就是小朵尔丹娜的家……”

“李靖!”向燕云转过身,脸色冷的象阴山的寒风:“我不是汉人,也不是突厥人,我对什么天下一点兴趣也没有……我只知道,我要复仇!两年前,李渊把我爹爹请到太原,又安排下大批高手——暗算了他,他一直以为杀了我爹爹就可以夺到风云盟,可是他在做梦!”

“我决不会放过他!”向燕云的眼睛开始喷火:“李靖,我谢谢你教会了我这么多东西……可是你最好知道,风云盟是用无数条人命换来的,不会被人利用,任何人!”

她逼视着李靖:“你太低估我了……我虽然还很年轻,可是能活到这么大,已经不容易!”

李靖的脸微微红了红,好厉害的女子,哪里还象是前几天一派天真的小孩子?或许,那偶然一现的天真,也不复再现了吧。

向燕云抬手,马鞭直指南方:“我不送你了,前面过了黄河就是汉人的地方了——自己保重!”

李靖一揖,重重道:“多谢!”

他轻磕马腹,扬鞭,远去,再没有回头。

向燕云摸出怀中新制的短笛,兀自带着柳枝的清新,凑到嘴边。流淌出的,正是那支《哀郢》。无限哀凉,洒落关山。

笛声呜咽中,又渡过了两个纷扰的春夏。

隋文帝仁寿元年。

三月,草长莺飞。这是一个异常明媚的春日,敕勒川上,处处洋溢着蓬勃的生命与希望。

阴山摩天峰上,也染上了一重绿意。总舵之后的一片茵茵绿地极是开阔,一向是风云盟的重地。

向燕云盘膝坐在一方大石上,导引体内那股阴寒的内力循入百脉,这两年来,她体内阴阳二气已渐渐合一,收发可以由心。

“见过盟主。”站在一边的中年男子锦袍玉面,正是风云盟南路炎风使骆碧奇。

向燕云回首道:“哦?”

骆碧奇含笑:“今日是盟主寿日,属下略备薄礼,望盟主笑纳。”

向燕云摇手道:“骆风使言重了,向燕云不过成人,哪敢妄言一个‘寿’字,收什么礼物?”——今日正是她的十六岁生辰。

向燕云的话没有说完,眼睛就有些直了。墙角一名弟子正捧着一柄通体透明,冰雕玉琢的长枪。

自从那柄“巨灵枪”丢了之后,她一直苦于没有趁手的家伙,这柄枪实在极合她的心意。

骆碧奇躬身道:“盟主见责的是,属下造次了。”说罢,告退转身而去。

“这个……”向燕云忙道:“慢着!”

骆碧奇回转身来,恭恭敬敬地问道:“盟主还有什么吩咐?”

向燕云咬了咬嘴唇:“这枪……倒是很扎眼,你们从何处得来?”

骆碧奇忍俊正声道:“启禀盟主得知,这枪是一名文士家传至宝,名唤做‘寒阒’。有一日家中遭遇盗匪,幸亏为我兄弟所救。后来,我一名属下擒住一个盗匪才得知,他们便是冲这枪去的。那名文士一来报恩,二来免祸,再说家中也无人使得了这柄枪,就索性送了我们。……既然盟主看不上眼,属下就告退了。”

向燕云心中一急,终于嗫嚅道:“本座……那个……我刚才一时失言。骆风使,我当真没有见到这柄枪。”

骆碧奇哈哈大笑,要知道向燕云自小在摩天峰长大,与众首领一向以“叔叔伯伯”相称。但自从父亲惨死,性情大变,往往终月不见一笑。这偶露的小孩儿脾气,看上去真的是可爱无比。

向燕云拈起那柄“寒阒”,入手便是大喜。那柄枪比起父亲的“巨灵”还要重上几斤,偏偏纤巧玲珑,似乎是为女孩儿家专门打造的一般。也不知道是什么质地,此枪通体生寒,似乎在与体内那股极寒的内力遥遥呼应。

向燕云几个起式,一招“龙跃于渊”,反枪横扫,枪风破空,竟隐隐有雷霆之声。

一旁的骆碧奇大笑:“恭喜盟主,‘寒阒‘枪终遇其主!”

向燕云也不禁抿然一笑,心中实在得意之极。

笑声未毕,他旗下一名弟子匆匆奔了上来,跪下行礼,眼睛躲躲闪闪的看着骆碧奇,似乎有话要说。

骆碧奇斥道:“讲!”

那弟子道:“属下等离开张文千宅上一个时辰,那伙强人便去而复返,他们搜不到枪,便……张文千全家惨死,只剩下了一个两岁的幼子,被藏在马桶里,幸免一死。”

向燕云脸色一变,低头看新得的宝枪,恨声道:“张家上下,无啻因我而死……这笔债,我记下了。那伙强人是什么来头?瓦岗寨的?”

骆碧奇道:“以他们的武功做派,似乎不像什么帮派所为……以属下所见,他们是朝廷的人。如若不然,也是什么官府的家将!”

向燕云叹口气:“那个孩子呢?”

外面有人抱上一个男婴,虽然大大的惊吓了一场,却不失灵慧,睁着一双小眼睛,哼哼唧唧的哭泣。

向燕云眼光一扫,见那孩儿衣中露出一角白绫,抽出看时,是一纸血书。其书草而不乱,足见写书之人也是极镇定的人,那绫书写道:

“枪奉神英,仇归地府。拜恳向盟主送此子于西京杨素府上红拂女处。待戮人张门洪氏泣书。”

左仆射杨素,一时权倾天下。

“好一个张夫人,难为她大敌当前还写得出这样礼数不缺的书信,真是书香门第的风范……”向燕云赞了一声,便陷入了沉思。身边下属不敢多言,只等她示下。

向燕云沉吟良久,用力将绫书握在手里:“骆风使,看来……我要下山一次了。”

(二)

紫泉宫殿锁烟霞,

欲取芜城作帝家。

玉玺不缘归日角,

锦帆应是到天涯。

——唐·李商隐

有隋一朝,建都大兴城(即后来的长安,如今的西安),号之为“西京”。

杨素正斜据在一张软榻上,神色极是凝重。

二殿下杨广工于心计,逐渐取得圣上的信任,玩弄太子于股掌之间。他气焰日盛,只怕不出好几年便要君临天下。而他——杨素,这当朝首辅,届时的两朝元老,应该如何守住如今的基业?

正想到杨广,便有下人来报,二殿下来见。

杨素一惊,连忙整顿衣冠,迎将出去,吩咐下人整理桌筵,歌舞伺候。

杨广——一个被无数人叹息过的名字。

如今杨广正坐在一张青玉的太师椅上,修长的手指托着一杯杨太师窖藏多年的美酒。

良久,杨广才略抬起眼睛,把玩着酒杯,轻声道:“太师,你可记得十年之前,我们在江都飞花阁把酒畅论天下绝色那日,太师以三个江南女子斗得我无地自容?”

杨素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是陪笑道:“记得,记得,那时殿下还是少年,如今……咳,殿下依旧青春正盛,臣已经老朽不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