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落日(20)

镜中的人儿,似是灵河水边的倒影,清丽宛如天人。

她紧紧蹙着眉头——又是一场无聊的争斗!

一群女人赌美争胜,胜又如何?败又如何?

不错,她胜了,但是一种更深的屈辱感从心底钻了出来。或许只有那面铜镜明白,她脱俗的面容下,隐藏的是怎样一颗渴望高飞的心。

机会!无论什么代价,只要能摆脱这种生活,她都愿意试试。

红拂的长发黑亮如漆,几可及地——她还没到为了白发而发愁的年纪,但已经应当为了终身而郁郁了。

“小姐——”使女泠泠推门而入,一脸的灿烂。在她身边放下一盏她最喜欢的“玉雪汀”。

“冷冷”,红拂回头:“怎么了?瞧你那喜气洋洋的样子。”

冷冷巧笑道:“小姐,今儿可来了位奇客。你猜怎么着?老爷那文才,平时连皇上也要让着他几分,今天居然被人说的汗都下来了。”

红拂淡淡道:“哦?”

冷冷见她不信,便背起手来粗声粗气道:“天下方乱,群雄虎视待起。公为帝室重臣,须以收罗豪杰为己任,不宜踞见外客。”

红拂手微微一抖,茶盏轻响了一声,她点头道:“好一张利口,大人他……怎么说?”

冷冷见主子动心,分外得意,托着香腮道:“他们谈论些什么兵法,我听不懂。只听见老爷最后大笑着拍了拍锦榻,说‘卿-终-当-坐-此’!”

红拂不禁放下了茶盏,不动声色地问道:“他,他是怎么样一个人?”

冷冷笑的更是灿烂:“他啊,身高九尺,魁梧英俊,年纪在三十上下,浑身书卷气……嗯,倒是还配了把宝剑,似乎很有些功夫。老爷说,李公子文采武功都在他之上,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妻室。”

这最后一句说的又轻又软,红拂正在凝神谛听,听到这里,面上不由一红,啐道:“死丫头,你下去吧!”

冷冷见小姐不为所动,努嘴道:“小姐你真的不去看看?所有的姐妹们可全都抢着去端茶倒水了……”

红拂霍然起身:“拿我的琵琶。”

红拂一路走进大堂,风风火火。

才转过照壁,她就看见了李靖。

李靖正陪坐在下首喝酒,看上去却占据了大半个屋子。

红拂仔细打量了一眼李靖,风波不起的心湖便泛起了波澜。

李靖也在斜窥着这个女子:月白色的长袍,淡青色的褶裙,只有两条与长袍同色的裙带拖曳至地,其余再无装饰。

丰润的鹅蛋脸,清眉秀眼间略有几分轩昂之色,一双秋水,清如冰,澄如露,毫不畏惧的迎着他的目光。

好一个美人啊!李靖惊叹道,这女子的五官拆了开来也不过寻常女子,但她俏生生在那里一站,一顾一盼便有了无限风情,举手投足便有了脱尘之意,又让人生怜,又让人生敬。

杨素端起杯酒,劝道:“红拂是我府中第一绝色,轻易不见外客。没想到药师你一来,她就自己上前助兴了,岂不是缘分么?来,来,红拂啊,李公子文武全才,当世无双,还不快快敬公子三杯?”

红拂依言上前,执壶满上一杯,款款奉上。

李靖不由一怔,那杯酒斟得即将溢出,红拂一双手都在微微颤抖,她乃是大家侍妾,岂有如此不懂礼数的道理?

他心头生疑,不声不响的饮尽此杯。红拂似乎自知失礼,第二杯酒便只斟了七分,粉面含羞,递了上来。

李靖暗自点头,留心那第三杯酒时,果然堪堪斟了三分,只盖过杯底。

李靖伸手接过,红拂手一抖,酒杯直摔下来,李靖轻轻接住,笑道:“杯小手滑,难怪姑娘把持不住,好在李某也是眼明手快之人,请!请!”

杨素也不知是没看见还是不知究底,依旧大笑:“红拂,把昨天那曲子再奏一遍,为公子助兴。”

红拂拜道:“《哀郢》声凄气厉,不是迎宾之曲。红拂斗胆以自制新巧,一迎远客。”

她拿过琵琶,纤纤玉指便拨弄起来。琵琶那是汉时由西域龟兹传入中原,在西域本是直颈,传入中原才改为曲颈,又加入了诸多技法。红拂弹来却仍用古法,重手勾抹,宛转之上,又添了几分峥嵘。

红拂曼声唱道:“远来佳客听妾吟,走马西京上青云。高山流水知音少,飞歌月明侧耳听。”

一支曲子唱完,红拂旋即告退,李靖却似乎陷入深深的沉思。

月夜,更深。

香炉中的一块龙涎烧得只剩下灰烬。

红拂早已换上了仆役的衣服,用一块青帕包了头发,随身一个小小包裹里藏的少许是金银细软。

她轻手轻脚推开门,却几乎惊呼出来——门外站着的居然是冷冷。

红拂一把将她拉进屋来,压低嗓子道:“冷冷,你?”

冷冷扑通一声跪倒,望着红拂:“小姐,你不能走啊!那个姓李的和你只是一面之缘,你——”

红拂忙拉起她:“好妹妹,你听我说。我……已经将终身托付给他了。白日宴席上我敬了三杯酒,第一杯是‘十分满溢,难以自持’,第二杯是‘七分酒意,三分人情’,第三杯是‘酒少情浓,背(杯)水一盟’。李靖聪明绝顶,便接下我的杯子,又说他也是眼明手快之人……冷冷,我这才在唱词之中定下‘远走高飞’的计划,又说出‘月明’的时间。我苦等多年,终于遇到一个如意郎君……你,明白了么?”

冷冷点头道:“那也行,我和你一起走!”

“你?”红拂奇道。

冷冷一把扯下罩衫,也露出一身仆役短打,恳切道:“小姐,我知道你对我信不过,可是冷冷跟了你这么些年,再也遇不到小姐这般才貌双全的人物了……小姐,我也不想一辈子留在这里,而且你一走,老爷也会打死我的——你带我走吧!”

红拂一咬牙,心道夜长梦多,耽搁不得,终于点了点头。

冷冷还欲收拾,被红拂一把拉住,夺门而去。两人一气跑到花园的小侧门才停了下来,心却又是一凉——平日大开的小门,今天居然是紧锁的。

冷冷急道:“小姐,我去找把梯子来。”

红拂摇头道:“来不及了,杨素是什么人物?怎么会听不出我歌词中‘远走高飞’四个字的暗示?今日……我大意了。”

冷冷一听,也是手足无措,忽然灵机一动:“小姐,我背你上去。”说着便蹲在墙边。

红拂见她消消瘦瘦,哪里忍心踩上去?

冷冷催促道:“小姐,快!”

红拂一咬牙,踩在冷冷背上,那丫头也是硬气,用力一送,眼看红拂就要抓住墙顶,忽觉脚下一空,人已重重摔在地上。

她回头看时,不由得心胆俱裂,冷冷俯卧在地上,背心上端端正正插着一枝雕翎箭。

红拂知道今天大限已去,心一横,站了起来,大声道:“太师,既然要擒杀亡奴,还躲躲闪闪的做什么?”

树影之下,走出一个人来,正是当朝仆射,楚公杨素。一阵细索声响,二三十个家丁快步跑出,团团围着红拂,手执绳索,便要抓人。

杨素戟指骂道:“无耻贱婢!老夫一向待你不薄,吃穿用住与夫人小姐无异,你!你居然敢跑?你忘记那藏头诗是谁教你的了?”

红拂凄然一笑:“太师养我十年,也不过是伺候贵客,为太师邀宠而已,这‘不薄’二字,从何而来?红拂何尝不知道太师是文中魁斗,雕虫小技,本不该班门卖弄,今日我自知难逃一死,但若是能救李公子一命,倒也值得。”

杨素勃然怒道:“谁说我要杀李靖?你瞧不见老夫待之以上宾之礼么?”

红拂冷笑:“太师,我既然跟随你十年,你的为人又岂有不知?李靖心高瞻远,不是池中之物。太师一旦网罗不了,就决不会容他活下去!”

杨素被她一语道破,大怒:“拿下!”